依舊是那條小路，被雨水浸透，彎彎曲曲地從房前延申，一腳下去，細(xì)膩的泥漿呈弧形向兩邊崩離。見得父親正在修路，鋪就的路比原來寬了兩倍，平整而光潔，仿佛被熨帖上了一層錫紙。父親放下手中的鋤頭，站得筆直，對著我笑，我趕緊向他走去。
　　 轉(zhuǎn)瞬，父親便變了一張臉，他操起地上的鋤頭，兇神惡煞地朝我撲來。我離他很近，在他先前帶笑的眉眼里向他靠近的，可現(xiàn)在，幾乎是頃刻間，我便轉(zhuǎn)身而逃。就在父親修筑的這條好像錫紙一樣光潔的路，我沒命地跑，而他，正舉著鋤頭在我身后怒吼。
　　 我嘶吼著，從睡夢中醒來，還是我一個人的深夜，沒有父親，沒有鋤頭，也沒有原來那條小路。一切都寂靜得好似一張錫紙。這只是一個夢，我突然便落淚了?；蛟S，我該慶幸，因為我不需要逃竄?？纱藭r卻有種驚嚇之后的凄涼，那就是我必須得面對一個現(xiàn)實，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不在這世上已經(jīng)很多年了。那個魔鬼，對，母親是這樣說的，那個魔鬼已經(jīng)走了。
　　 我對于父親的記憶是很深刻的，父親是個石匠，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打石場離家并不遠(yuǎn)，父親每天一早出門，開山鑿石，點火放炮，天黑才回家。因為打石場都是翻滾的塵土，所以母親總是在逢集的時候去鎮(zhèn)上的殺豬匠那接回半桶豬血，和著白菜煮湯，據(jù)說清肺。約摸在我十歲的時候，便接替了母親這份工作，因為母親行動不便，那是在她十幾歲的時候落下的病疾。當(dāng)然，也正是因為母親的不方便，才會嫁給比她大十幾歲的父親，我從小便知道。
　　 父親是個魔鬼。知曉這件事情的不只是我們母女三人，全村，乃至于全鄉(xiāng)鎮(zhèn)都知道。在整個關(guān)于父親的印記里，打罵是貫穿他生命的唯一線索。哪怕我們正坐在桌子邊吃飯，只一言不合，父親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然后突然掀翻桌子，將他能夠得著的物件一并砸爛。母親死死地拽住他，讓我們快跑。于是，我們家的哭聲便在頃刻間讓這個村子炸開了鍋。
　　 “老梁家又打架了?！?br />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妹妹就站在那條小路上，不敢離開，不敢靠近，看著父親拖拽著母親，從屋里一直拖到外面。母親毫無還擊之力，哭泣，咒罵。于是，父親更憤怒了，對著死死拽住他小腿的母親拳打腳踢。而父親也未曾忘記他的兩個女兒，間或抬起頭，指著我們怒罵。
　　 “你給老子還敢跑，我打斷你們的腿?！?br />　　 “快走啊，他是個鬼，會打死你們的?！?br />　　 直到看熱鬧的人多起來，在父親赤手空拳的時候，才有人敢靠近。于是母親終于能坐起來了，哭泣聲逐漸停止，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收拾著殘局，而父親便坐在那抽煙。母親需要在床上躺上一兩天，我們就那樣看著她，不敢走動，不敢說話，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只聽得父親在外面敲敲打打，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兀瑢⒛切┍凰业闷吡惆寺涞淖酪伟宓手匦滦扪a好。
　　 當(dāng)然，這只是為他的下一次發(fā)瘋做鋪墊，終究的，那些不懂還擊的物件就好似腿腳不便的母親，只能在他的手里修養(yǎng)，破碎，重組。
　　 這樣的日子伴隨了我們十五年以上。那年除夕，滂沱的大雨似乎是要為新年的鐘聲洗禮，我們正坐在桌邊，等待一家之主的父親在零點之時點燃象征新年的煙火。
　　 “你在笑什么？”父親對母親問到。
　　 “沒有，沒笑什么啊？”或許母親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也或許，這本就是個該笑的日子。而父親，卻一次次地逼問，幾聲之后，便將桌子上的瓜子糖果掀翻在地，死死地騎在母親身上。那夜，本該用鞭炮炸響的村子卻被我們的哭聲炸響。在母親身上拳打腳踢過后的父親拾起扁擔(dān)便向我和妹妹追來。
　　 雨還在下，沒有一絲亮光，我們沒命的瘋跑，甚至，連路在哪里都忘了。就著樹木，手腳并用的從那些坡坡坎坎爬過、滾過，無處躲藏。那根扁擔(dān)，是父親送給我們的最有力的新年禮物，除了母親身上的青紫，我和妹妹也不例外。
　　 他何時修補那些桌椅的我們并不知道，就是那一次，母親終于帶著我們逃離了，除了我們仨，什么也沒有帶走，就那樣的，在新年第一天，躲到了一個父親怎么也不會找到的親戚家里。據(jù)說，他在村里挨家挨戶地尋我們，還放話了，誰敢窩藏我們母女仨他就讓誰走不了干路。當(dāng)然，他的話還是有震懾力的，誰也不敢和他理論，任憑他每家每戶、犄角旮旯的搜索。
　　 母親搭上了火車，以她行動不便的腿腳躋身于川流不息的大軍中。我和妹妹住進(jìn)了學(xué)校，離家二十公里的地方，卻從沒回過家，沒有母親拖拽住父親的小腿，我們害怕，父親做石匠以來練下的腿腳會追上我們。母親說，原來，她也可以掙錢了，不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真好。
　　 那是特別平靜的幾年，我們誰也沒有回過家，放假的時候，我和妹妹便在幾個姨媽家住，和母親通電話，和表兄妹們跨年，想笑的時候就可以笑，想瘋鬧的時候就撒野地跑。至于父親，我們只是在逢集的日子里聽到村里的鄉(xiāng)鄰轉(zhuǎn)述，他逢人就問母親在哪；我們還知道，他一鋤一鋤的，將半山腰那塊地挖成了田，用塑料膜鋪在田埂上，然后再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水上山，種上了稻谷。這是村里最大的笑話，聽聞的時候母親也在笑，笑那個神經(jīng)病，仿佛間，在母親的笑里，那是一個和她從來就沒有瓜葛的路人甲。
　　 當(dāng)然，那個神經(jīng)病確實和母親再也沒有過任何瓜葛，從那年的跨年開始，父親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了。
　　 我和妹妹也回過家，隔壁的奶奶是我們的同謀，每次回家前都要給她打電話，確定父親出門了我們才回去。然后從門縫里擠進(jìn)去，偷走印著我們名字的戶口本，用完之后，再偷偷地還回去。還是以同樣的方式，像個小偷一樣地溜進(jìn)自己的家中，望一眼修補過后的桌椅，聽大家描述那個神經(jīng)病的業(yè)績，再笑著和隔壁的奶奶道別。而每次，他總能有所察覺，在我們走之后跑到隔壁奶奶家鬧，問她是不是見過我母親。沒見過，當(dāng)然沒見過，誰也不愿意和那個神經(jīng)病講上半句話。
　　 田是沒種成的，那些歪歪斜斜的秧苗在土地開裂之后終于消失了它們存在過的蹤跡，或許，就好比父親眼中的母親，終究消失了痕跡。
　　 再往后，父親便是晚上出門干活了，無論刮風(fēng)下雨都帶著草帽，背著背簍。土地被他翻好，種下種子，生根發(fā)芽，便再也沒有之后了。不應(yīng)季的種子總有那么幾根堅強(qiáng)的掙扎著，像是證明父親的勞作，證明他的存在，證明著，他就是一個笑話。當(dāng)然，能證明的還有很多，在我路過的時候，總能瞟見自家的田間地里，還有幾苗莊稼，還能駐足。我也見過父親，戴著草帽，在鋤地，但他沒看見我，我也沒有叫他，因為我還不能確定，不知道自己能否跑得過他。只是，他漸老了。
　　 父親從每天晚上的出門變成了不定期的出沒，隔壁的奶奶依舊在電話里向我匯報父親的近況，我笑著聽?！八褪莻€神經(jīng)病”！母親在說起這句話的時候笑瞇瞇地，我看著她，沒有附和，也沒有評論，就像每次路過望見的那一塊塊莊稼地，望著那一棵棵莊稼苗，除了沉思，什么也沒剩。突然間又想到了半山腰上那塊專屬于父親的田，兩指寬的裂縫，有些難過，莫名的傷感，轉(zhuǎn)身走了，母親還在笑，脫離了父親的魔爪，她隨時都可以笑了。
　　 據(jù)說父親許久沒有露面了，彼時我已經(jīng)研究生在讀，母親依舊在給我的電話里笑，說起她從鄰居的電話中聽到的關(guān)于父親的舉動。而這許久到底是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們委婉地叮囑我回趟家，回家看看，父親已經(jīng)追不上我了。而回去看啥呢，我不想避諱，就是看看，那個神經(jīng)病有沒有葬身于曾屬于我們的家中。
　　 我報了父親的失蹤，帶著一家四口的戶口本。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不需要從門縫里鉆進(jìn)去了，門板上已經(jīng)有了蛛網(wǎng)，我伙同鄰居奶奶，用榔頭砸開了門上的鎖。好似離家還沒幾年吧，因為我看到鄰居奶奶還變化不大呢！只是除了那個戶口本，我什么也沒有帶走，因為證明我們存在過的，仿佛就剩下那些桌椅板凳了，那些被父親修了又修的桌椅板凳。
　　 母親確實和父親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從那個離家的新年開始，此生都再也未曾得見。當(dāng)然，我見過父親的，在他勞作的田間地里；而父親沒有見過我，因為我們最后一次正式的見面，他已經(jīng)不能追上我了。就那么冰冷地、安靜地躺在那，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的樣子，看不出半點力氣的痕跡。他倒在了離家兩千公里的街頭，怎么去的？為何而去？誰也不曾得知，沒有線索，無人過問。離家之后，母親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便是一抔骨灰，我?guī)Щ貋淼?。我想，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作為一個孩子的交代。
　　 父親被安葬在了那塊他親自挖成的田里，當(dāng)然，沒有水，只有裂縫。那是母親第一次回到家，我們像參觀一樣地從牛棚走到堂屋，走得很緩慢，誰也沒有說話，連眼神的交流都沒有，所以我不知道母親在想什么。可那一刻，卻有眼淚滾落，像是被父親追逐的那個除夕，只是那次是恐懼，而這次，卻說不出原因?；蛟S，父親把這個家還給了我們母女仨，可我們，卻再也沒有住過。破敗的房屋早已沒有了遮風(fēng)避雨的用途，殘垣斷壁，也只有父親那樣的神經(jīng)病才能棲居吧。
　　 母親還是在外漂泊，而我們都成了家，有了屬于自己的、能肆意大笑的場所。孩子在和母親逗樂，掀翻了桌子上的糖果，也是一個除夕，但這里沒有扁擔(dān)，不需要鞭炮來炸響零點，所以孩子還是肆意妄為，在房間追逐嬉鬧。而我和母親，都看著散落的糖果，突然間哽咽了。
　　 村長打來電話，說是老屋要拆了，讓我們回家看看，有需要收拾的趕緊處理。我給母親去了電話，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還有什么能收拾呢？屋子太小，放不下那些被父親敲打過的桌椅。
　　 而我們都回去了?？粗诰驒C(jī)一點一點地推進(jìn)，本就搖搖欲墜的房屋轟然倒下，再看著原地挖出了一個大坑，瓦片桌椅，被慢慢砸碎，通通埋進(jìn)了土里。而后變成了一塊嶄新的土地，新鮮的黃泥土，定是一個很好的菜園子。
　　 母親說，我們又多了一塊地。
　　 臨行前去看了父親，母親從車上拿下了給父親準(zhǔn)備好的紙錢和酒。孩子在半山腰的田里追逐，那嬉鬧聲，不知道是否會驚動到已經(jīng)沉睡了的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