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父親在寫回憶錄。
　　 1954年，母親19歲，父親17歲。那一年，他們結(jié)婚了。據(jù)載，婚禮當天在場的，有父親的媽媽、嬸子和哥哥嫂嫂，有送母親來的三個娘家人，挨挨擠擠大約一桌人，沒有婚禮，沒有鞭炮，甚至沒有紅蓋頭。而同一天結(jié)婚的苗族貧下中農(nóng)艾民建，正在大擺宴席。喜慶的鑼鼓和嗩吶，把父親母親的婚禮映襯得十分冷清。如果時光能夠倒退到解放前，父親母親的那一場婚禮應(yīng)該是比較豪華和熱鬧的。王家場鄧玉伯和鎮(zhèn)舟場羅玉書喜結(jié)秦晉之好，不鬧熱十天半月，周遭區(qū)縣的紳良都會看笑話。然而，父親母親根本沒有享受到家庭富裕時的幸福，卻由此得到一頂?shù)刂髯优拿弊?，整整戴?0年，要不是國家最后糾正階級路線，為他們摘掉無影無形卻又如千斤重擔(dān)的地主帽子，他們的人生，將更加悲哀。
　　 我估計，母親當年嫁給父親，大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委屈。近日，父親撰寫回憶錄，其中記載，他最先到母親家走耍，母親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至于作為家庭主要男丁的二舅，更是沒有半點好臉色。父親到他家?guī)状瘟?，二舅連面都不屑見，整天就呆在茅檐低小的房間里，葉子煙煙霧繚繞，口中念念有詞，手頭比比劃劃。在他高傲的內(nèi)心里，你個毛頭小子，有啥資格娶我的賢妹？但最終，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這樣說，好像傷父親自尊了）。
　　 我們小兩口鬧矛盾的時候，父親老愛以他和母親的事跡來說教和勸架：你看我和你媽，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妻子有好幾次和父親理論，“爸，你說你愛嬸嬸，你給她買過衣服鞋襪嗎？你給她洗衣做飯嗎？你給她洗腳剪指甲嗎？你帶她游山玩水嗎？”父親一臉蒼白無言以對。在父母62年的婚姻生活中，的確沒有多少卿卿我我甜言蜜語，也沒有物質(zhì)上的相互饋贈，除了勞動，他們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
　　 從我記事起，對于身體隱私，母親高度警惕。我和母親生活了43年，我從來沒看見過母親的裸體，不到一歲就斷奶，甚至喂養(yǎng)了我的母親的奶，我都基本沒有記憶。母親經(jīng)常說，男女有別，兒大要避娘。我也牢記著這些話，妻子澡前澡后在寢室里光著身子時，我都像防小偷一樣，活怕兒子偷窺；妻子叫我給女兒洗澡的時候，我也從來不給女兒洗羞羞的地方。
　　 用今天的愛情觀衡量父母，他們之間更多的就是勞動友誼，基本沒有愛情。父親說的愛母親，在我的記憶中的確沒有多少有說服力的案例，比如，父親一輩子都做不來飯，更別說給母親做一頓飯了。我記得在母親回后家看外婆的日子里，父親做的飯多么差勁。我印象最深的是雞婆頭，就是把面粉揉成團，下到鍋里煮，還有就是湯圓。有一次，父親做的湯圓太多，煮得到生不熟，實在無法下咽。他一個人吃了好幾頓，放鹽，放辣椒，放花椒面，變著花樣，總算吃完了。父親老是不承認自己做飯方面的缺點，總是吹噓自己僅有的一點優(yōu)勢，“不是吹，年輕時候，我切的蘿卜絲，扔到壁頭上都巴得穩(wěn)?！蹦赣H離開的日子，我們才懷念母親的飯菜。其實，母親并沒有鉆研過廚藝，也并不怎么善于總結(jié)，她的廚藝也就是一般水平，大魚大肉、山珍野味，她都做不好。母親的飯菜，就是家常味，而這種“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的飯菜，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集體期待。
　　 父母生活了一輩子，沒有幾張合照，沒有一道回過一次后家，基本沒有一起上街趕過一次場，甚至沒有在公眾場合牽過幾次手。父親說，“和你媽牽手，還得感謝晚年眼睛不好看不見路?！痹谖揖幼〉目h城，父親總是要到街上去逛一圈，去看公園里跳廣場舞，去聽茶館里老年人扯閑篇，去坐免費公交車。街上車來車往，母親不得不攥著父親的手，將他牽到安全的地方。父親說，“能和你媽牽手，是我這瞎子的唯一好處”。
　　 母親大度，寬容，父親反而有點小氣，這一點母親很鄙視。小時候，父親或母親上街趕場，我都鬧著攆路，父親就說，你別去，我給你買好東西回來。父親走了，我就滿心期待父親的好東西。望穿秋水一樣看到他從攔馬石出現(xiàn)，就飛跑著去接，當他放下架背，我就全方位搜尋，失望，總是失望。而父親老是一副一本正經(jīng)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哎，城門洞賣粑粑的唐三娘死了，馬牙石賣冰糕的玉泉咡也死了，樣都沒買著，下次上街給你買?？墒窍乱淮?，賣粑粑賣糖果賣冰糕的還是無一例外地又死了一回。而母親不這樣答復(fù)我們，面對我們的請求，她直接拒絕，“錢都沒得，吃糖？怕吃啥子哎，有飯給你吃就不錯了！”盡管直接拒絕很無情，但我們少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痛苦。后來我想，父親這種態(tài)度很不地道，一是他在用謊話欺騙我們的時候，無意間滋長了我們說謊話的惡習(xí)，二是將自己不買的責(zé)任推卸為賣東西的死了，讓我們從小學(xué)習(xí)推卸責(zé)任。更嚴重的是，賣東西的和自己無冤無仇，為什么要詛咒人家死了呢？母親就很見不慣父親的謊話和小氣。一旦父親表現(xiàn)出他的小氣，母親就拿出不屑一顧的神色，提高聲音直接否決父親的提議，“要得個屁，羞死先人，狗都怕笑得尿滴！”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對父親的責(zé)備很嚴格很普遍，而父親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我想，對于與人為善的母親而言，父親是上天賜予他的唯一的出氣筒，一般情況下，父親是不會和母親針鋒相對的。
　　 印象中，父親和母親也打過架，好像是奶奶還在的時候，就在我們老屋黑不溜秋的灶門間，煤油燈散發(fā)著微光，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睡在倒巷子的我聽見母親大吼一聲“老娘和你一拳劃！”，然后就夾雜著板凳倒地，地上盆盆桶桶亂動的聲音，我們?nèi)愕苎杆仝s到現(xiàn)場。母親的身體像一張弓，蹬著八字腳，兩只手撐著父親的肩，父親的雙手壓在母親的肩頸部位，兩人的身體正面斜向頂在一起，這個動作，很像后來我從電視里看到的相撲鏡頭。我們姐弟同時發(fā)出怒吼：不準打我的嬸嬸！于是，我們瘋狂撲向父親，又拉又扯，又哭又鬧，把母親解救出來。母親坐在門檻上，喘著粗氣，擤擤鼻涕，哽咽著說，“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怕你？老娘和你一拳劃！”母親多年援引作證父親對不起他的案例還有一個，有一回，她病了，在床上睡了兩天，父親竟然舀水去潑她。每次說到這個事情，父親就賭咒發(fā)誓地大呼冤枉：“你病了，我喊你去醫(yī)，你就是不去，把門閂死就睡，杠子都操不起來，喊又喊不應(yīng)，我是怕你發(fā)生意外，實在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把樓板撬開，照著床鋪的位置潑水，沒想到，兩瓢水下去，叫喚起來了，我懸著的心才落了地?！蹦赣H余怒未消，恨恨地說，“死狗日的，沒良心的?！?br />　　 其實，相比左鄰右舍，父母是很和氣的模范夫妻。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而父親總是扮演著和事佬，除了本隊的事務(wù)，還有離家五六里遠的一些家庭糾紛，他都出面，簡直就是太平洋的警察。我記得，毛家灣的表姐鄧友萱和表姐夫毛文學(xué)經(jīng)常鬧風(fēng)波，表姐有一張刀子嘴，表姐夫有一對毛錠子，經(jīng)常吵打。有一回，我看見表姐夫提著一塊肉追著表姐到我家里來了。父親最終把他倆圈點好了，他們也不好意思把肉再提回去，落得我們打了頓牙祭。還有就是錦羊壩羅偉哥和嫂子鄧朝林的家庭矛盾，父親也費不少力。他倆本是原配，生兩個兒子都夭折了，在那個必須有兒子才直得起腰的年代，嫂子發(fā)了善心，同意離婚不離家，讓哥再娶了一個，也是老天有眼，新嫂子生了兒女，延續(xù)了哥的血脈。只是，一個屋檐下，一夫二妻，難免發(fā)生磕磕碰碰的摩擦。調(diào)解他們的糾紛，母親總是要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一，你羅偉要感恩鄧朝林，她要是不讓步，你能重新娶妻生子？二，羅偉要教育你的娃娃，尊敬鄧朝林，在生供養(yǎng)死后安埋。三，不要理那些小家子話，鄧朝林再不對，你們都要諒解。在我的印象中，唯獨在羅偉鄧朝林的問題上，母親態(tài)度堅決，絲毫沒有退步的意思。
　　 母親也有和父親親昵和玩笑的時候。老家的冬天很冷，天寒地凍的，母親常常早起，把甑子蒸到鍋里再跑進被窩瞇個回籠覺。一會兒，父親就把火兒頭的地爐子撬開，整間屋子溫暖如春，母親起床了，用腳掀開板凳上的父親，撒嬌著說，讓讓讓，老娘烘哈肚子都。然后將肚皮上的衣擺掀起，籠住火，烘烤她的身體，父親笑著說，“注意斗，虱子落火頭燒死了?！蹦赣H說，“哎呀，一說虱子我背還癢了，來，摳兩爪嘛，老鄉(xiāng)?！备赣H把手伸進母親后背，邊抓邊唱，“摳背摳背，榮華富貴，借我的龍爪，摳你的狗背。”母親也不頂嘴，一副很享受的樣子，說，“上去點……下來點……哎哎哎，就是肩胛骨這里，再摳兩爪。”閑暇的時候，母親愛唱歌，她的演唱曲目大多是毛澤東時代的紅歌，也有一些戲曲類的選段，其中有一首歌唱的是“……先生放午學(xué)呀，先生呀，放午學(xué)，早放我呀，路上有耽擱……”，但母親把歌詞改了，唱成“先生放午學(xué)呀，先生呀，放午學(xué)，早放我呀，路上有丹桂”，因為父親乳名叫丹桂，所以她把最后的丹桂唱得特別響，唱完還咯咯地笑。父親一副吃了啞巴虧的樣子翹著山羊胡，而母親笑得更響。
　　 父母之間顯得互相牽掛、珍惜、恩愛，我覺得是2009年之后。那一年，我的兒子友聲出生了，家里實在離不得老人幫襯，經(jīng)過請幺舅、幺爸、幺爹和培哥淵哥做工作，母親才放棄了喂養(yǎng)的牲畜和多年的鄰居，答應(yīng)來和我同?。ㄖ饕菐兔φ湛春⒆樱赣H則搬到鎮(zhèn)舟中學(xué)教師宿舍和哥哥長住。一起生活一輩子的夫妻被分割后，他們很不適應(yīng)，思念也因為距離而變得濃烈。母親每天都要和父親煲電話粥。他們打電話生怕對方聽不見，大老遠都能聽到他們高聲武氣的對話。
　　 母親：喂，在做啥子嘛？
　　 父親：在茶館頭喝茶！
　　 母親：哦，嫑打牌喲，你眼睛不好，錢輸了可惜了！
　　 父親：怕打啥子哎，我得跟師孝棟老表擺他們整族譜的事情！
　　 ……
　　 父親：喂，在做啥子嘛？
　　 母親：在拖地。
　　 父親：羅友聲呢？
　　 母親：羅友聲讀書勾嘍，我把飯蒸起，趁這哈得空把地打掃干凈。
　　 父親：你的腳桿還得痛沒有？
　　 母親：縣醫(yī)院門口那個賣藥酒的給我配了副藥，又吃又搓，松活些嘍，三十塊錢，還不算貴。
　　 父親：哦，哪天我要下來，你要吃豆豉粑不嘛，我給你買來。
　　 母親：你瞎眉倒眼的，別到處躥，謹防車子撞斗你！
　　 父親：我曉得，一步步安穩(wěn)來走的，咋個會撞斗喲。
　　 ……
　　 除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候，父親母親還有重要的通話內(nèi)容，那種電話，母親一般都是在我們上班時間撥打。因為那幾年我不珍惜錢，不珍惜家庭，不珍愛生活，喝酒打牌，夜不歸宿的，家庭經(jīng)常吵鬧，母親過得很不安生。母親就選擇我們上班她獨處的時段，向父親通風(fēng)報信，也傾訴自己受的怨氣。接到這種電話，父親立即就會打電話教訓(xùn)我，我就會應(yīng)付式的表示悔過，或者不耐煩地掛斷電話。
　　 盡管沒有明確分家，說兩個老人哪個跟著哪個，但父親基本都是長住鎮(zhèn)舟哥哥家，基本上個把月來一趟，任其自由決定耍幾天，然后又回去。表面上，父親說的是鎮(zhèn)舟熟人多，親朋故舊多在上邊，方便喝茶打牌，方便擺龍門陣扯野把子，而實際上，父親更多的是因為我的不爭氣，造成家庭不和氣，在一個缺少和諧的家庭居住，他感到不舒服。父親每次來，母親都眉開眼笑，那個知根知底說話的人來了，她可以支使他拿東拿西，可以大聲舞氣地吼他，也可以傾訴心中的委屈。同時，她也忙著給父親做各種食物。父親愛吃肥肉、糖心蛋和各種粑粑，母親就不斷頓地給他弄。一天午飯，母親一筷趕一筷地給父親夾肉，父親刨飯的時候鼻尖頂著肉了，他大為光火，重重地將碗頓在桌上，生氣地說，“我拈得斗，你硬是認為我在上邊沒有得斗肉吃嗎？窮吃餓吃，得斗傻吃？”母親被嗆紅了臉，嘿嘿笑幾聲，“看你那樣子，咋啷個小氣，就發(fā)氣了嚯，嘖嘖嘖。”父親每次要回鎮(zhèn)舟，他們都像吵架的樣子。父親往往早晨六點過就起床，說要走了，然后洗漱，穿衣戴帽，收拾整理他的東西，一來父親視力不好，二來生就拖拉疲沓，往往忙到八點還沒出門。這時，我們也起床了，該上班的上班，該讀書的讀書，父親嘴上還在說，我今天要上去了。我和妻子就挽留，然后提議說送他，他說你們上班忙，我個人回去就是。于是終于準備出門，母親卻大聲嚷起來，“咋個啷犟？你完全是個瞎子，咋個敢到街上去走，你等我把碗涮起來，送你去車站?！卑诌t疑一下，放下手杖，嘟噥著，“要得嘛，又等你送我嘛。”
　　 母親發(fā)病后，最初醫(yī)院的檢查說是肺結(jié)核，在縣里醫(yī)院住院期間，父親成為照料母親的主力軍，他說，肺結(jié)核會傳染，你們都還年輕，被傳染了不犯于，我七八十歲了，死得的。父親就在病房里陪著母親，給母親端茶遞水，負責(zé)給我們傳遞信息，和母親吃住在一起。后來，母親經(jīng)過宜賓二醫(yī)院確診，罹患的是心臟瓣膜鈣化引起的供血供氧不足，到華西醫(yī)院就診，專家說唯一的根治辦法只有手術(shù)，但是，給81歲的患者做手術(shù)，他們沒做過，全世界都沒有先例，只能聽天由命。母親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臉上掠過淡淡的憂傷，嘴上還是很寬慰地說，“做得斗也不消做，幾十萬，浪費錢，我八十多了，死得了的?！睆娜A西醫(yī)院回來后，就只能采取等死式的治療，喝中藥，吃西藥，母親總是感覺提不起氣，有好多次，母親都喊我把老衣給她穿上，她死了算了。在等死的過程中，父親對母親寸步不離，他常常因母親難受又無能為力而黯然神傷，眼淚婆娑。我給他們偷拍了一張像，父親坐在床邊，面前一步是衣柜，母親斜靠著父親的右肩，有氣無力的。那張像，應(yīng)該是父母愛情的有力見證。母親的死亡完全不同于影視劇的情節(jié)，臨死前要斷斷續(xù)續(xù)交代許多后事。我也很納悶，母親從生病到過世前后將近半年的時間，妻子好幾次認真地問母親，你有什么話對爸爸說沒有？我想，母親應(yīng)該是有很多話的，可是，她竟然沒有給父親、給我們留下半句話。母親死后，父親創(chuàng)作了很多緬懷她的詩作歌，還有對聯(lián)，在那些文字里，我讀到了父親對母親深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