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2日上午8:30分，老楊的遺體告別儀式在筠連縣殯儀館舉行，隨后殯葬車載著他前往高縣火葬場。微風細雨中，山坳竹林間，幾縷青煙，一捧白骨，老楊告別了這個世界。
　　 這一天是世界呼吸日，老楊卻再也不能呼吸了。
　　 3月4號，在縣人民醫(yī)院8樓重癥監(jiān)護室，我對值班醫(yī)生說盡好話，求得一個近距離探望老楊的機會。他已重度昏迷，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鼻孔插著氧氣管，嘴巴微張，雙眼緊閉，和印象中威嚴、精神、霸氣的楊局長已經(jīng)天壤之別。
　　 老楊得的是一種世界級的怪病，目前人類醫(yī)學水平無法解決的問題。從發(fā)病到重度昏迷，約兩個月，從昏迷到死亡，約三個月。在疾病面前，生命何其脆弱。
　　 2003年，我以山區(qū)教師身份參加縣委宣傳系統(tǒng)公招考試，以文考第二面試榜眼的成績最終勝出。在縣委宣傳部集中上班40天后，我們新招的8人進行分流，分別是部機關(guān)3人、廣電局1人、文體局2人、報社2人，而我因?qū)懽鬏^好，好像早就內(nèi)定在報社。7月4日下午，分流的頭一天，縣委宣傳部某君滿臉不高興地通知我：“廣電局堅持要你，既然你要去，你就去吧。”直到最近已退居二線的某君還在揶揄我：“你看，當年你犟著要到廣電局，現(xiàn)在你們同時招的那8個人，除了你全部都提拔了，有四個調(diào)到宜賓，一個考到自貢，你呀，可惜了?。　?br />　　 天地良心，我自來聽天由命，信任組織，對于工作從來沒有求過誰。當年我之所以臨時調(diào)整到廣電局，經(jīng)過多年后的歷史解密，起決定作用的就是老楊。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就因為那次臨時變卦，我和他才有了16年的同事經(jīng)歷。
　　 16年的時間里，我干了10年一線電視新聞采訪，創(chuàng)作的電視新聞2000條左右；干了6年辦公室文秘，經(jīng)我手上報的文字材料沒有一次因錯漏被上級批評。但是我承受了單位最嚴厲的頂格處罰，兩次待崗領基本工資，一次月工資全扣倒貼單位200多，有一個月因單位考勤新聞部被扣款4000多……仿佛單位的那點規(guī)都是為我一個人定的，為什么受傷的總是我？而每一次悲傷的眼淚飛過之后都能看見老楊幕后指揮的影子。我最受不了老楊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三句話：“你懂沒有？”“不要說了”“老子把飯碗跟你翻來撲斗！”，還有平常的口頭禪“格老子”“亂彈琴”“娃娃兒”等，但是他在廣電局經(jīng)營多年根深蒂固，撼山易撼老楊難！
　　 不僅僅因為他是局長的緣故，因為在整個廣電一直到后來幾次機構(gòu)改革換湯不換藥的這個地盤，老楊是局長，更是這個行業(yè)全面、系統(tǒng)、頂尖的業(yè)務權(quán)威，不必說電視新聞的采、編、播，也不必說電視播出的各種技術(shù)參數(shù)指標，單是在文化、旅游發(fā)展方面的謀劃，放眼全縣，他稱第二，哪個敢稱第一？
　　 最值得稱道的是老楊在管理方面的強硬。2003年8月，老楊就在全縣范圍率先啟動電子指紋考勤，避免人為考勤中的人情因素，一切以考勤機說了算，遲來一秒是遲到，早走一秒是早退，直接和年終獎金分配、評優(yōu)晉級掛鉤，通過制度強化機關(guān)工作作風，比全黨后來提出的整治“慵懶散浮拖”要早近10年。老楊經(jīng)常教育職工，說你們上班是國家給了錢的，保證工作時間是最低要求，大家必須帶著感恩之心對待自己的工作。
　　 創(chuàng)新推出績效工資制度，是體現(xiàn)老楊決心和魄力的大手筆。2004年基于單位人員結(jié)構(gòu)復雜，同工不同酬，干多干少一個樣的現(xiàn)實，經(jīng)老楊首倡，局班子同意，率先在電視臺新聞部實行績效工資制度，其核心是打破身份限制，工資和工作完成情況掛鉤，獎勤罰懶，業(yè)績不好領不到工資甚至倒交錢，業(yè)績好收入就高。這種動真格的改革必然要觸碰一些員工的利益，他們堅決反對，在辦公室和他鬧，到縣領導面前告，但老楊頂住壓力，將改革進行到底，直到2016年單位機構(gòu)改革后暫停。事實證明，老楊倡導的工資改革完全符合社會主義收入分配的精神，也和先進企業(yè)工資分配相一致，前幾年國家出臺企事業(yè)單位改革制度，就要求這么干，而老楊十多年前就這樣干了。
　　 問結(jié)果不問過程是老楊管理的藝術(shù)。和老楊共事，會覺得壓力大，但不會覺得煩。他會根據(jù)管理職權(quán)層層安排落實，放權(quán)給分管領導、部門負責人和具體經(jīng)辦人。事前布置，事后看結(jié)果，事中不直接插手，只有非得他出面的關(guān)鍵時刻，他才親自出面。
　　 要求嚴格，是老楊對員工的錘煉。在管理方面，很多職工都抱怨老楊太嚴了，簡直就是坑人，動不動批評處理，動不動扣工資，可是一旦這些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某個人到了另外的單位，就會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經(jīng)過老楊的錘煉適應能力那么強，一切都是多么如魚得水，在新單位不管是創(chuàng)造性、執(zhí)行力、遵守作息規(guī)定，都是佼佼者。老實說，廣電系統(tǒng)出去的領導干部，基本都刻有老楊的標簽，都該感謝老楊，而對老楊心存抱怨的人，大多是沒有領會老楊的真諦，思想局限，想不到那么深，地位限制，站不到那么高。
　　 老楊在筠連廣電系統(tǒng)工作了20多年，從普通記者干到局長，見證、參與、領導了全縣廣電事業(yè)的發(fā)展，毫不客氣地說，他是筠連廣電的功臣，即使那些對他還不滿意的員工，也必須承認他的貢獻。筠連廣電事業(yè)起步于上世紀60年代，發(fā)展于90年代，興盛于21世紀。我們的辦公場所從公園的漏水房，到工行租房辦公，到廣電中心拔地而起，我們的廣電事業(yè)從全附掛郵電電信移動桿路到全部自建，我們的筠連新聞從每周一組到三組到五組，我們的經(jīng)濟從欠銀行貸款幾百萬到實現(xiàn)盈余……摸著良心說，都浸透著老楊的智慧和汗水！
　　 今天上午我打開老楊的微信朋友圈，這個朋友圈涵蓋了他從2012年6月5日至2018年12月9日這個時間跨度內(nèi)的工作和生活，有好幾百條內(nèi)容，好幾千張照片，內(nèi)容涉及時事政治、文旅融合、廣電發(fā)展、大好河山、外出游歷，內(nèi)容健康向上，充滿正能量，遺憾的是，我翻遍他的所有配圖，竟然沒能從中找到一張展示他本人風采的單人照。他在把美和熱鬧帶給別人，卻忘記了捎帶自己。都說紅花配綠葉，他在把紅花奉獻給好友的同時，連做一片綠葉的機會都沒給自己。
　　 1984年，川東廣安鄰水縣就讀宜賓師專中文系的學生老楊（當時還是小楊），被自己的愛神一路牽引，背井離鄉(xiāng)來到筠連，在縣城景陽中學任教。90年代初，或許因為岳父是縣委宣傳部資深記者有些人脈，或許因為他本人中文出身寫作水平較好，剛好筠連電視臺正在起步缺少人才，于是轉(zhuǎn)行到電視臺當記者。1994年因為報道見義勇為英雄徐洪剛，隨著徐洪剛這條新聞水漲船高，他在新聞界嶄露頭角。加上他本身對業(yè)務執(zhí)著鉆研的精神，他成為筠連電視臺的臺柱子，從新聞部主任被提拔任縣廣電局副局長，到我進入單位那一年春（2003年），他成為筠連縣廣播電視局局長。這以后該局幾度更名，性質(zhì)也從企事業(yè)單位到行政事業(yè)單位到行政單位到縣政府組閣局，唯一沒變的老楊都是局長，直到2017年春機構(gòu)改革后的真正全面融合，而他因為年齡到點退居了二線。
　　 有人說，老楊是筠連政壇的常青樹，是縣領導身邊的紅人。其實，積極上進的老楊內(nèi)心也一定深感悲哀的。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考出來的貧家子弟，到筠連當上門女婿，也沒有過硬的政治資源，一步步都是靠自己的能力才到了局長這個位置。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我和老楊是有可能做好朋友的基礎的。首先，我們都是文科生，而且都愛文章愛文學愛文化；其次，我們都是通過努力學習考出來的農(nóng)家子弟，有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第三，我們都愛酒；第四，我們都是耿直人。最初他也是對我寄予厚望的，我進來之時，電視臺外宣業(yè)績?nèi)械箶?shù)，他對我寄予厚望，親自帶著我到宜賓臺對接，建立上稿通道，而且向陌生人介紹我時，特意提到我還出了一本散文集，稱我為才子云云。2004年擢拔我到行政辦磨性格，而我坐不住了，于2005年初中層干部競聘到新聞部。
　　 之所以和老楊只是同事不是朋友，說到底是性格的原因。說得驕傲點，我倆都是在這個小范圍有點特長自認為有點東西的人，心高氣傲，彎不下腰，放不下面子。他見不得我的張狂，我也見不慣他的“霸道”。他要對我嚴防死守，我也敢時不時地摸摸他的“老虎屁股”。共事16年，留下許多老楊的標志性記憶：
　　 每天早晨，反剪雙手，巡視每一間辦公室；
　　 精力旺盛的輕快腳步，獨特的咳嗽，還有沙啞的嗓音；
　　 罵人時繃緊的臉，還有從茶色鏡片后透視的眼神；
　　 蜷曲的頭發(fā)，取下眼鏡后浮腫的眼睛；
　　 端起酒杯的豪氣，酒局中強大的氣場；
　　 在KTV唱歌，《摘下滿天星》是老楊的必唱曲目，他專注的神情，投入的狀態(tài)，沙啞的聲音，演繹出一曲特別的歌：“漫漫長路遠，冷冷幽夢清，雪里一片清凈，可笑我在獨行，找我天邊的星……”
　　 56個春秋，他走過的路，經(jīng)過的事，愛過的人，喝過的酒，都隨風飄遠了；16載同事，吵過的架，紅過的臉，都一笑而過了。
　　 對于他的死，本來想冷處理，不著一字，但近兩天聽了些奇談怪論，本身我想忍，實在忍無可忍，于是無需再忍，寫下這篇文字，為他送行，也為他正名。
　　 即興草擬了三副挽聯(lián)，沉痛哀悼懷念老楊。
　　 其一：創(chuàng)作惟精影像流光傳佳話，帶兵以嚴民生政治播新聞。
　　 其二：恨今朝永訣兄在安息弟在跑，期來生共事我為官家君為民。
　　 其三：共事十六載愛亦深恨亦深因君西去泯恩仇，訣別一瞬間悲也好歡也好為汝升天嘆死生。
　　 老楊，把酒備好，最多再過四五十年，但愿到那時我們盡釋前嫌，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老楊謂誰？鄰水楊占國也。
　　 嗚呼哀哉，嗚呼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