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麥收(散文)
麥黃時節(jié),驕陽如火。河邊的柳樹無精打采地聽著幾只蟬的鳴叫。蜻蜓停止了飛行,落在水葫蘆上打著盹兒睡懶覺??諝庀駸怂频?,在淺黃色的麥田上嘟嘟地顫抖,麥穗呲牙咧嘴,煎熬地扭向四方。麥芒跟公雞掐架時脖子上奓起的羽毛那樣,仇恨地支棱著,做出隨時出手傷人的樣子。田間勞作的人,看上去就像曝光過度的相片,只有頭發(fā)、眉毛和眼睛是深色的,其它部位一片空白。
我用左臂從右向左一劃拉攏一抱麥棵子,右手拿著鐮刀唰唰幾下將它們割下來,打成捆就成了一個麥個子。我不斷重復著這個動作,麥棵子上的灰塵向我的鼻孔里、嘴里、脖領里、袖口里鉆,嗆得吐出一口口黑痰。左手被麥芒扎得千瘡百孔,右手的手掌肚兒上磨出了四個水泡,鼓鼓的軟軟的,有一個破裂后流出了一股子咸水。我按了按,直起腰,摘下草帽扇了扇,往手上吐了吐唾沫,又繼續(xù)干。
割麥子是個累人的活計,一天下來腰酸腿疼,卻還是一眼望不到邊。艷陽烘烤,汗水嘩嘩地淌,直到再也淌不出來了,留在臉上的是一層沾滿灰塵的黏液。人的鼻孔、氣管和肺葉受著考驗和煎熬。如此奮戰(zhàn)多日,好不容易割完了麥子,還要把它們一趟趟地背回場里去,準備脫粒。這個時節(jié),雨水頻繁,不知啥時候就上來天頭,黑云一滾一滾的,帶著閃電壓迫過來,嘩嘩地傾盆而下。人們措不及防,慌張地跑來跑去,不是為了躲雨,是跑回家里到處尋找塑料布、繩子、磚頭啥的,再跑回去苫麥垛。麥子在地里長著不怕雨淋,垛成垛澆進水去,容易捂了發(fā)霉。天一晴必須馬上掀開,除此也還有沒完全干透的麥穗、麥棵子,捂時間長嘍也會產(chǎn)生熱能,也會發(fā)霉,所以要保持麥垛的通風透光。村里就兩臺脫粒機,是生產(chǎn)隊時的集體財產(chǎn),家家得排隊等候,這種提心吊膽的時刻,只能打完麥子才能結(jié)束。
打麥子人少了不行,需要全家人上陣,于是在外面工作的家人必須隨時準備請假,不打完麥子,工作總也不踏實。打麥子的第一步是鍘麥子,兩個人各蹲在鍘刀兩側(cè),有人遞過一個麥個子,兩人各攥住麥個子一端,第三個人按鍘刀,咔嚓一下,麥個子成了兩節(jié),有人抱著有麥穗兒的那一節(jié),遞給往脫粒機里送的人。脫出的麥粒子和麥殼子混在一起,需要有個揚場的人,用平鍬鏟起麥粒子和麥殼子,往高處一攘,麥粒子重,落在了近處,麥殼子輕,被風吹到了遠遠的地方。還得有一人把脫粒機軋過的麥秸子用杈子挑到場的外邊,垛成垛,準備當柴燒。
我的父親和哥哥、嫂嫂、姐姐、姐夫都在外面做事,我在外面上學,家里只有母親一人務農(nóng),過這么勞累的麥秋,可見艱難。我是跟老師請了兩天病假才回來幫母親的。母親身材矮小,卻是個最能吃苦耐勞的人。生產(chǎn)隊時期當過隊長,當過大隊婦聯(lián)主任,帶領“鐵姑娘隊”成為公社學大寨的樣板兒。她白天在隊里辛苦,時常加班加點打夜戰(zhàn),晚上回來照顧家里老老少少,縫縫補補、抽抽洗洗、做飯刷碗,還要給豬插食,看著她就像個陀螺,一刻不停地轉(zhuǎn)。生產(chǎn)隊解體以后,家里分的田地由她一人照料,可見其辛苦。在教室里我望著窗外一家人一家人地搶割小麥,我實在坐不下去了,我想到了母親一人的難處。
我這個老兒子在母親最需要的時候回來了,母親已經(jīng)把莊南的那塊麥地割完了,累得直不起腰來,今天不休息一下真頂不住了。我回來了,幫手來了,母親非常高興。不過母親不愿意我請假,她說:“你哥后天就休禮拜,這點麥子用不著你,快回去吧!”我當然不干,我必須幫母親干點農(nóng)活心里才不受煎熬。我讓母親休息,自己拿著鐮刀,按著母親指示的方位,來到了莊北的麥地。我割著麥子,想起母親的艱難,常常流出眼淚,我為自己在這個時候請假回來幫母親一把而欣慰,而感動,這是我做的最對的一件事。有了我的幫助,母親會感到踏實。沒人是多么孤獨、多么無助,尤其看到別人家熱火朝天地過麥秋的場面,她心里的落差得多大?我們這一家子除了母親都吃上了商品糧,是莊里最體面的一戶,是平時被羨慕崇敬的對象,然而一到農(nóng)忙,就成了讓別人家滿足地看回笑話的時候。
一條壟割完了,我站起來直直腰,回來把一個個麥個子戳起來,用這種方式來放松一下渾身的筋骨,緩解一下腰和腿的疼痛。我扭了扭腰,拍了拍小腿和大腿,晃了晃胳膊,繼續(xù)蹲下割麥子。田野空曠寂靜,周圍沒有收割者,一股小風刮來,把麥穗攪得唰唰啦啦響。有個螞蚱在麥壟里的一株野菜上趴著,張開最下面的兩個小翅膀喳一聲喳一聲地叫。我甜蜜地幫母親收割著,唰唰唰,唰唰唰,鐮刀和麥稈碰撞的聲音真好聽,我蹲著的身子在麥田里時隱時現(xiàn),一抱抱地把麥子放倒,我不斷地跨步前進,又一條壟割完了。我低下頭貓下腰,唰唰唰,唰唰唰,耳畔沒有了其他的雜音,汗已流盡,干渴得面無表情,兩眼發(fā)黑,精神恍惚,大腦出現(xiàn)空白,木木訥訥,只是機械地重復一個動作,唰唰唰,唰唰唰。
母親給我做好了涼湯打鹵面,老遠喊了半天,我都沒有聽見,她焦急的快步走來?!巴邸岛⒆?,你給別人家割了,這不是咱們的地。”
“???”我一聽傻了,當即癱坐在地,半天沒緩過來。我望著被我割倒的這片麥子,羞愧不已,這哪是幫母親干活,這不來幫倒忙的嗎,力氣白出了不說,怎么跟人家解釋,人家愿意不愿意?人家會怎么笑話我?
母親笑了笑,“沒事,我跟他們說去,你回家吃飯去吧?!?br />
我還怎么吃得下,面對母親親手搟的面條,用大蒜沫、韭菜、咸菜打的鹵,是我在學校最想的,一直盼著回家時才能吃到的食物,可是此時,我一口也吃不下。我的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我的嘴角上起了燎泡,跟右手掌上磨出的水泡一般大,牙花子也腫了。我暗暗下決心,把上午這一篇兒掀過去,下午拼命干,把上午的損失奪回來。不料,卻發(fā)起了高燒。我躺在炕上,渾身抽搐,母親把赤腳醫(yī)生找來給我打了針,才慢慢安靜下來,一覺睡到天黑。
母親沒有埋怨我,說我不是干農(nóng)活的料,說啥也不讓我再干了,第二天早起就催我回學校去。我渾身疼痛,步也懶得邁,胳膊也抬不起來,似乎右手腕失去了力量,飯碗都端不住。羞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望著母親搖了搖頭。母親知道我不放心她,就說:“你放心吧,等兩天你哥回來再割,我們娘倆用不了半天兒就割完了,家里不用你惦著,好好上你的學去吧!”
我羞愧地點了點頭,流著一路眼淚回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