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門(短篇小說)
一
不是縣城,也不是州城,它更不是皇城,乃是我們的先人為阻匪患,環(huán)村而建的一座土城,它也高大,勉強還稱得上雄偉,但比起州縣的那種自然要簡陋得多。
這所謂的城,頂上亦可跑馬,沒有正規(guī)城墻那種環(huán)城一周的垛墻與垛口;繞著這一圈兒高大寬闊的圍墻,也有壕溝,但無水源,成不了護城河,卻生長了數(shù)不盡的酸棗,挺著尖尖的刺兒,倒也起到了護城河該起的防御作用;沒有吊橋,一條寬闊的土路跨過“護城河”銜接著城里城外。
高大的城墻將東、西封死,朝南、向北各開了一個門洞,南面的偏大一些,為正門,厚實的木質(zhì)門板,碗口大小的鐵質(zhì)泡釘,作為一座城的大門,它也像模像樣。門洞之上,嵌著青石鑿就的匾額,刻著“興隆堡”三個大字,據(jù)說是祖上哪個本家舉人所書。再往上到城頭,一座仿古式的城門樓,小而簡陋,但作為一座城,卻也是必不可少。北門與之樣式相仿,愈加小了。城墻之上唯有兩座門樓處建有垛墻、垛口,而南門早年間還曾架過一門土炮。
這就是我們村子,嚴格地說是曾經(jīng)的村子。我們已經(jīng)搬離了原址,那座城早已不在,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勾起人們回憶或者使人產(chǎn)生遐想的東西,也找不出一絲城的痕跡。曾經(jīng)在城內(nèi)生活歡笑過的人,大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們的后人或者兄弟開始在距此不遠的另一處,重復或延續(xù)又或者開始演繹另一種歡樂或悲愁。
我并沒見過這座城,它的樣子以及與之有關(guān)的人或事大多來自于祖父的敘說,或者出自于我在童年時所見過的一位仍舊留著辮子的老先生之口,我管他叫辮兒爺,那是因為我的父親管他叫辮兒叔,我的祖父管他叫辮兒,而辮兒其實就是一個外號。
我的父親倒是見過城的“暮年”,但那時還小,殘存于腦海的記憶也早已模糊不清。祖父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在那座城里揮霍了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一段時光,他極認真地做了許多夢,也收獲了許多夢的果實,并為之心顫過,他怎能忘記?
那是一個夜幕將臨的傍晚,祖父望著遠方,他似乎在努力地回憶著某件事情。那時夕陽正漾著金色的暈,照著他的臉,凝結(jié)其上的汗?jié)n便泛起了光。他左手大拇指將煙盞里的旱煙沫子壓了又壓,許久,方才低下頭,劃著一根火柴,將那輕輕搖曳著的火苗湊了上去。兩腮隨之深陷,緊跟著又舒展開來,如此伴著幾聲緊湊的砸吧聲,火苗成了一把鋒利的刀,一下一下地撲向那煙盞,淡藍色的煙經(jīng)腹腔循環(huán)流轉(zhuǎn)之后,化為白色的氣從口內(nèi)、鼻中緩緩地飄了出來,“馮五爺……”他說。
辮兒爺就蹲在祖父身邊的一個土坎上,夕陽金色的光暈也映著他,浸滿汗?jié)n的臉同樣也泛著光。他留著胡子,不長,他的小辮兒也不長,耷拉在腦后,細細的一束。我趴在祖父膝上,扭頭望著他,我對他的辮子很好奇,對他的人同樣好奇,他是我那時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留著辮子的男人。
在祖父講述馮五爺時,他偶爾也附和那么一兩句,大多時候卻總保持著沉默,或許在心中回憶著那段往事,或許什么也沒想,因為祖父所說的內(nèi)容他們大多已經(jīng)重復、交流過無數(shù)次,已經(jīng)無須再聽,他的沉默只是保持著一種對演講者尊重的態(tài)度。
他們含著各自的煙管,“吧嗒、吧嗒”地吸煙聲溶入了故事的各個情節(jié),聲音大得出奇。
祖父再一次說起了馮五爺,我不知道當日祖父與辮兒爺聊天時怎么就忽然又聊到了馮五爺,或許是又想到了那座城吧。我也不記得他們在說著馮五爺?shù)墓适聲r是怎樣的一種表情,或許當時什么樣的表情都沒有吧!很淡,很輕,只不過是在平鋪直敘著他們生命中的一段記憶,一個關(guān)于別人的故事,而他們有幸曾經(jīng)旁觀了這個故事,當然說參與也行。
祖父與辮兒爺?shù)囊簧凶匀唤?jīng)歷了無數(shù)件事,這其中肯定有太多令其為之感動、感嘆的。他們聊天,追憶往事時將那些在心海曾經(jīng)泛起過波瀾的一些事細細地翻閱,那一定有許多,卻將馮五爺?shù)氖虏恢貜土硕嗌俦椋幱谔詺?、頑皮年齡的我也總能將它當做一個嶄新的故事來聽,自然有著特殊的原因。
二
馮五爺曾經(jīng)就把守過我方才所說的那座城,確切地說他掌管過南門的鑰匙,負責過南門的安全。晨起打開,日落上鎖,白天不用他操心,那兒另有其人,他只管晚上。城門洞內(nèi)一側(cè)的土墻上鑿出了一孔小窯,晚上他就住在那兒。是否每夜還要負責打更?這個我不知道,偌大個堡子,在那個年代打更應該是有的吧?或許也另有其人,敲著梆子從南城到北城,又從北城到南城,一路喊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之類,不過無需深究,這與我們的故事無關(guān)。
若論輩分,馮五爺比我的祖父長一輩;但要真的以輩分來論,其實也沒法論,他與我們這個家族原本就扯不上一點關(guān)系。我們姓氏不同,逢年過節(jié)拜祭祖宗也不在一個祠堂。五爺?shù)淖嫔喜皇桥d隆堡人,他的父親也不是,他們家在興隆堡也沒有祠堂。
馮五爺牽著弟弟的手走進興隆堡的大門時,他的另一只手空著,肩上也空著,他的弟弟也是兩手空空,他們從遙遠的地方逃難至此,不但無親無故,而且身無分文。
在興隆堡這個大家族中的任何一個分支中他們都沒資格參與排輩分,而五爺自己也只是弟兄兩人,談不上“五”這個排行,卻偏偏有了“五爺”這個稱號,其由來自有它的理由。
五爺與他的兄弟從小隨著父親練就了一身好功夫。習武之人的行走、站立,以至于隨便在哪兒一坐,他的氣質(zhì)都遠遠勝于旁人,又加之眉目清秀,生得俊朗,在興隆堡安家不久,兄弟倆便吸引了眾多待字閨中的姑娘們的注意。
五爺其實是娶不起親的,我說過他們身無分文,因著這超越于普通莊戶人的氣質(zhì)他還是娶了。五奶是她們家第五個孩子,女孩本不加入輩分排行一列的,但是父母喚她時喚“五姑娘”,堡子里的人喚她時也喚“五姑娘”,如此“五姑娘”、“五姑娘”地給叫慣了,叫順了,這五字便在她身上生了根,作為丈夫的五爺也便自然而然地被授予了帶“五”字的稱呼,輩分低于五奶的喚其為五叔,更低的便尊稱其為“五爺”。五爺?shù)牡艿芤惨蛑┳拥木壒?,因著由于嫂子的加入而得以改變稱呼的兄長的緣故,后來被堡子里的人戲稱為六爺,并從此叫了開去,最終他也就真成了六爺。
百人百性,兄弟倆雖是一母所生,人生經(jīng)歷也幾乎一模一樣,但性格卻大不相同。五爺忠厚老實,戀家本分;六爺爭強好勝,到處惹是生非。
五爺自然看不慣兄弟的行為,免不了生氣發(fā)火,六爺也受不了五爺?shù)倪哆?,整天郁郁悶悶。兄弟倆雖然住在一個院子,出來進去卻很少打招呼。五爺希望自己對兄弟的冷淡能夠使他幡然醒悟,改過自新,六爺期許他的行俠仗義、打抱不平能夠得到兄長的認可。兄弟倆卻互不相讓,不能包容對方,直至有一日六爺感到膩了、倦了,便收拾行李,憑著一身拳腳功夫落草于興隆堡北邊的鳳凰山,與一幫氣味相投、不愿老死在莊稼地里的伙伴操起了家伙,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幟,干起了舔血刀尖的營生。
六爺背著行李出門的時候,和嫂子說了,因為一日三餐、洗洗涮涮都是嫂子在忙碌,嫂子對他有恩,當然他也想對哥說一聲,因為他們終歸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可他沒說,他不知道怎樣開口,躊躇了一下,轉(zhuǎn)身準備走了。
五爺就站在院里,他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挽留,告別?互訴一下親情,然后彼此道聲珍重?
六爺出門的時候,五爺終于還是開口了,接著六爺也開口了,兩人沒說幾句,便觸到了對方的痛處,然后開始了久違的爭吵,然后五爺與六爺翻了臉。
六爺出門的時候?qū)㈤T扇“嘡”一聲重重地摔打在門框上。五爺有點后悔,也有點傷感,當然氣憤也是少不了的。他緊走幾步,追了上去,拉開門,沖著六爺?shù)谋秤埃白吡恕憔蛣e回來!”
六爺沒回頭,也沒停下,將三個字甩在了身后,“誰稀罕……”步子邁得飛快,帶起了一路的塵,在巷口處拐了個彎,不見了。
五爺看不到了自己的兄弟,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土街,“娘啊,你咋就給我生了這么一個兄弟?”一拳擂在了門框上,淚水也隨之流了下來。
小腳的五奶聞聲趕到,看到丈夫擂到門框上的手,心疼了,急急地拽了過去,“瞅瞅,都滲血了!”抬眼看了下空無一人的街巷,“他叔走了?走就走吧,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來了。你現(xiàn)在勉強讓他在家呆著他也不安份,整日鬧得鄰里不安、雞犬不寧,出門闖蕩闖蕩,受點教訓也是好的?!闭f完,輕嘆了一聲,自己先回去了。
此后好久都沒見到過六爺,等到他再次出現(xiàn)于興隆堡,出現(xiàn)于這條土街時,他的手指間夾著一根雪白的紙煙,腰帶上則插著一把王八盒子。
亮子高興地抱著小叔腰的同時,一只手就奔了那把冰冷的鐵家伙,六爺輕輕地推開了他,假裝生氣,卻又帶出了些笑意來,“別動,這玩意可不敢亂碰!”
邊說邊將肩上的褡褳取下來,“給,親侄兒,叔給你帶著好吃的呢!”
亮子看了眼褡褳,又看了看半截槍身都被腰帶遮擋著的王八盒子,說實話,他是打心眼里喜歡那黑乎乎的鐵玩意,看著都帶勁兒,可叔不讓動,他也不敢強動,不動就不動吧。
亮子看著六爺進了自己家門以后,對在樹后探著腦袋瞅他的我的祖父招招手,“來呀,我叔你不認識?還躲起來,怕啥,他又不吃你!”卻也不等祖父過來,已開始埋下頭在褡褳里翻找,嘴里嘟囔著,“看看他能給我?guī)逗贸缘?。哎,啥都不如那把王八盒子呀!?br />
祖父跑到了亮子身邊,看著彎腰忙活著的他,“亮子哥,六叔好威風!他腰里那鐵玩意……”
亮子沒抬頭,他還顧不上抬頭,他的興趣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移,在褡褳里翻找著可使他激動的另一個驚喜,隨口說道:“那是,趕明兒也讓叔給我弄一把?!碧ь^瞅了眼我的祖父,“外行了吧!”亮子的眼神里滿是不肖一顧,“鐵玩意?嘿,那叫盒子炮,王八盒子,保長叔就有一把,你沒見過?”
祖父搓著手,有點尷尬,他是真沒見過,當然他也想有一把,可他沒有叫“六爺”的小叔。
亮子終于從褡褳里摸出了兩塊玉米糖,一塊給了我祖父,“辮兒呢?”
“他娘叫回去了!”祖父接了,說道。
“沒福氣!”亮子將另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散了吧,回頭我再找你”說著話,已起身向家走去。
祖父沒回家,一路跟著,他還想再看看威風的六爺。
六爺穿著白綢褂子、黑綢褲子,腳口處束著兩指寬的帶兒,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雖染了塵土,但它的新氣兒還是逼人眼睛。插著王八盒子的腰帶足有三寸寬。沒戴當下喜歡耍闊的那種人常戴的西式禮帽,即便如此,在莊戶人眼里已經(jīng)非常的氣派,可是氣派又能怎樣?大哥、大嫂都不待見!
從進門開始,大哥就咬著他的煙桿,吧嗒吧嗒,極用心地經(jīng)營著煙盞里的那一撮紅,好像生怕它滅了。他沒功夫理會其它事兒,包括這個曾使他傷透了心的兄弟。大嫂倒是和六爺打了個招呼,不過他回頭看了五爺?shù)纳裆?,也開始忙碌起來,拌著食,敲著盆,喂雞、喂狗、喂豬,嘴里喊著自己給它們?nèi)〉拿?,將家中的活物統(tǒng)統(tǒng)都給喂了一遍,卻愣沒想到六爺?shù)难庵|也要吃飯。
六爺受了如此待遇,卻還算冷靜,坦然地坐在椿樹下的石墩上,不管怎么說,這兒終歸是他曾經(jīng)的家,他在此處安然地歇息過,消了一天的乏困,為第二日的忙碌攢足了精神;他在此處享受過家的溫暖,擁有過濃濃的親情,而在此之前的流浪日子根本就不能與之相較。
他對這所院子的感情深著呢。他對各自忙碌的大哥、大嫂也親著呢,他傾訴著離別之后的思念之苦,可沒人接他的話茬。五爺仍舊抽著他的煙,一盞接著一盞;五奶喂完了家禽牲畜,又取出了一件衣裳,穿針引線,開始忙碌另一個忙碌。
院門口擠滿了人,墻頭上一探一探地也冒出了許多腦袋,各種表情都有。因著六爺特殊的身份,以前和他走得近的、走得遠的,這會兒對六爺?shù)膽B(tài)度卻都差不多,都是遠遠地呆著,不愿意靠近。沒人說話,院里院外都沒有,當然六爺除外。六爺?shù)谋臼驴赡芎艽?,他有王八盒子,他有隨意說話的資格!可他沒本事讓大哥說話,讓嫂子說話。那忽然悄沒聲息地聚起來的鄉(xiāng)鄰也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他們現(xiàn)在就只是一批觀眾,站在戲臺下,開場鑼響了,他們來了,來了就開始等待高潮,等待劇終,期間自然有發(fā)表議論的欲望,不過這種欲望在哪兒發(fā)泄都一樣,不一定非得在現(xiàn)場。
六爺沒呆多長時間,更沒在家吃飯,當然也沒人給他做。他說完該說的話,向兄嫂鞠了躬,走了。六爺走得也很威風,也很失落,千層底的鞋子依舊帶出了一路的塵,在巷口又是拐了個彎不見了。只不過這次不是空無一人的街巷,土街上破天荒地涌滿了人,在六爺?shù)谋秤皬氐紫е?,先是竊竊私語,最后竟然演變成了人聲鼎沸。
三
保長讓人找了五爺,說是在族長家等他。找五爺?shù)臅r候,五爺正走在去族長家的路上。
族長的穿著不怎么講究,保長也不講究,他們沒六爺穿得氣派。保長沒練過武,自然也沒六爺走路走得威風,不過他也有王八盒子,他的王八盒子沒插在腰帶上,在柜里鎖著,大多時候單憑著“保長”這個職位稱號他就有資格威風,保長很威風!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好小說,贊一個!不愧為精品之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