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孕生記(散文)
(一)
天地是永不停止轉(zhuǎn)動的生命,把所有弧線旋轉(zhuǎn)成孕婦的肚子,孕育著光怪陸離的胎兒,也時刻涌動一場場痛并快樂著的分娩,平常似衰老病死。
但天地沒有兩滴相同的水,每滴水的降生似一個唯一的新世界的誕生般神奇,媲美著宇宙的出世,比擬著地球的形成,不遜于偉人名人的出生。而每滴水的離世,代表著只屬于它的精神世界不復延續(xù),也無可替代。
自從飛哥哥把我擁入生養(yǎng)他的山村,受精卵扣響了生命之門。我的肚子漸漸凸起圓弧,染黑一條細長的妊娠中線,山受孕似的隆起峰頭,水受精般擴大成海。
身處無邊的天地,我常常在永無盡頭的精神世界里散步,一邊沉迷在子宮制造寶寶的小天地中,一邊輕撫著容納自我天地的肚子對寶寶胎教,觀看天地紀錄片:探尋星子的微笑,遨游宇宙媽媽的懷抱;閱讀月光的舞蹈,俯瞰地母的全貌;作白云浪漫式地思考,以祖輩孕育后代窺見宇宙創(chuàng)世之真相;解析陽光的記憶,回顧大地首個生命的傳說。
我更崇拜生命與自由,渴望在充滿愛與自由的環(huán)境里,孕育愛的結(jié)晶與自由的生命!
但低血壓、貧血、缺鈣抽筋以及十月懷胎的種種煩惱似朵朵云影籠罩著我,如地母禁受無數(shù)的地震骨裂、火山噴發(fā)、風吹雨打和其他磨難才孕化出清山綠水。胎兒的命運也形形色色,有的不能發(fā)芽,有的發(fā)芽卻不能破土,有的頑強地開啟生命之門,破土而出。憶起兒時一個孕晚期的女親戚,虛弱使她撲倒在生門的關(guān)閘般的瓷磚地,像巖石摔落懸崖,砸碎了她的生命、家庭與希望。
飛哥哥想代我越過重重障礙,可從古至今,男人不能幫女人代孕,女人必須以主角身份親自爬過險峻的陡坡。我的家人和飛哥哥的家人充當著加油的配角,連飛哥哥的外婆也噓寒問暖,令我的信心節(jié)節(jié)拔高。
無巧不成書,飛哥哥的外婆、飛哥哥的生母和我的生母,姓名的最后一個字都是“英”。
英外婆今年77歲,形若衰草,消瘦無力,走路頭暈,也坐不了車,只能拄著拐杖在自家的院子活動,不能端詳撫養(yǎng)了她下半生的山村,更不能探望想念的娘家。飛哥哥的外婆也是我的外婆,我常抽空陪陪她。腿腳不利索的她像回到蹣跚學步的嬰兒期,我是陪伴嬰兒的親人,自愿代替工作繁忙的飛哥哥給她解悶。如人生前獲取地母的營養(yǎng),死后以不同的方式反哺地母,化育萬物,為任何形態(tài)的胎兒奉獻成長的資源。
穿梭身體的全世界,英外婆正加速衰老,我的寶寶正奔向新生。光臨身體的單個細胞,這難以倒映眼眸的微小生命,也合唱著新生、變老與滅亡之歌。也許英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醞釀著生命的綻放,寶寶在另一個世界將燈枯油盡。我夾在生老病死之間,寶寶和英外婆處于兩頭循環(huán),皆躲不過殘酷的生離死別。
英外婆仍不服老,雙目如炬,記憶驚人,一件件懷孕的往事從她那僅剩一顆牙齒的干嘴中落花殘香似的翩翩飛出,熏醒我的故事,鑲?cè)胛业撵`魂。
(二)
1940年,生之艱死之易的世道,華夏母親已誕生五千多年,曾經(jīng)的閉關(guān)鎖國束縛住中華兒女的眼光,奴彎了炎黃子孫的脊梁,黑暗與丑陋養(yǎng)育的戰(zhàn)爭蹂躪著神州大地,一個女胎卻生龍活虎地成長于蒙媽媽的肚子。
蒙爸爸跨省運貨,中途遭劫,一年半載流落他鄉(xiāng);蒙婆婆早逝,蒙公公年老;蒙家的主梁柱換成嬌小的蒙媽媽。她既要用一雙如捆綁粽子折彎致畸后才獲得松綁的小腳支撐越來越凸的大肚子,又要早出晚歸地彎腰耕種,還要偶爾以目光照顧田邊玩泥巴的大女兒。
可蒙家只能租地混口飯吃,稱為“父母官”的地主官僚已霸占耕地不知多少世代。在這片地母孕育人類并賜予人類土地的神州大地上,水災未平,蟲災又起。糧食欠收,上交給亂戴父母帽的地主官僚后,余糧所剩無幾,胎兒跟著挨餓受苦,仿佛在人人平等的本色混入“父母官”文化的雜色時,也給后代拷上長久的枷鎖。
蒙媽媽低三下四地向地主官僚賒賬,又跪又磕地發(fā)誓來年一定補交。當金字塔底部的土地與其他利益遠不及金字塔頂層時,蒙媽媽以生兒育女照亮金字塔底部的希望。
邪惡的戰(zhàn)爭到處掃蕩,尸骨遍野。孕婦似辛苦開墾種植的果林,一些果樹遭熊熊戰(zhàn)火燒毀,連同青澀之果;一些果樹遭炮彈雨劈啪啪地摧殘,半熟之果也九死一生;另一些果樹遭明晃晃的利刃砍伐,仍保護成熟之籽扎根神州。蒙媽媽挺著大肚子跋山涉水,拖家?guī)Э诘囟氵M深山老林。天氣多變,野獸出沒,危機四伏。當自帶的食物吃光后,是大自然母親貢獻的野菜、野果、山泉保住蒙家人的性命。
盜賊搶走蒙家一頭無人看管的母豬——蒙媽媽預備坐月子的營養(yǎng)。母豬身懷六甲,野性暴烈,或許遺傳原始野豬自由的基因,不相信豬天生注定由人類圈養(yǎng),平時總想方設法地逃跑;或許渴望回到地母賜予的大自然,自在地生活,無拘無束地生育豬寶寶。終于盜賊把它拖出豬圈,可它并未贏取自由,反而落入虎口,生命提前結(jié)束,仍淪為戰(zhàn)爭的棋子和命運的犧牲品。
圍墻外密布禁區(qū),自由之地已失陷。但困在壓抑束縛的圍墻里,重復著前代人奴隸般的人生,像各種圈養(yǎng)的動植物。正是許許多多如蒙媽媽這樣勇于窺視圍墻外的母親,反抗層層圍墻的壓迫,才讓人類在黑暗中繼續(xù)生機勃勃地繁衍后代,并點燃自由的香火。
在無垠的時光之海中,二十多歲的我一面捕捉肚里那幾個月的胎動,一面穿過英外婆轉(zhuǎn)述她媽媽那口口相傳的造物之奧秘,來返于七十多年的歲月。
1941年的炎炎夏日,生命的律動旺盛如火,風兒化作接生婆,催熟一顆胎血般鮮艷的果實。瓜熟蒂落引起的接近人類痛苦極限的墜痛令蒙媽媽瘋狂地叫喊,兩手亂抓床木,兩只膝蓋跪得又疼又紫,面紅氣喘,汗淚交融,破解萬物根源的下體吹氣球般一寸一寸地吐出完整的人形。
一個生命的誕生意味著一個新的宇宙觀的臨世!英外婆迸發(fā)的第一聲啼哭,掃到的第一道光亮,像溯回時間的源頭——宇宙誕生之際第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第一道光的爆發(fā),轟隆隆地孕造出英外婆體內(nèi)不計其數(shù)的細胞般的星體。星云漫漫,星河粼粼,這宇宙里多姿多彩的妊娠紋,連結(jié)成英外婆腦海中億萬神經(jīng)纖維。閃閃的星光,從宇宙大腦中樞散發(fā)的思想之光,躍動著英外婆疑問叢生的思維。
問號集合萬物的才智,像人的后腦勺,又像孕婦的肚子,兩相結(jié)合,叩問著生命的來源。如何來?為何來?
(三)
邁入花季的英外婆營養(yǎng)不良,面呈菜色,而華夏母親百廢待興,蒙家仍貧如洗。姍姍來遲的初潮若艷紅的花蕾,是母體造人的基礎(chǔ),使羞答答的少女初開情竇。蒙媽媽一針一線地教會她剪裁舊布縫制幾條換洗的經(jīng)帶,做工繁雜,包扎卻不便不適不衛(wèi)生,也裹不住盛放的身體,只待成功的受精。
五十年代末,英外婆嫁給從小喪父的外公。貧窮的山村比現(xiàn)今更天然野性,云霧繚繞的群山層疊起伏,像孕婦們不斷突起的腹部。群山上空翻騰洶涌的云浪,似夫妻翻云覆雨地繁殖受精卵。山泉如充沛的乳汁,順著曲折豐滿的山胸匯成小溪,流向四面八方,高高低低地拍打岸邊的一切,更新著大小重疊的孕肚般的弧跡。
山水滋養(yǎng)村莊的軀體,也孕育村莊的靈魂,只剩軀體缺少靈魂的孩子如行尸走肉。
英外婆為了賺取工分,換糧充饑,從日升到日落,她和其他孕婦一樣挺著變圓變大的肚子,站在亞熱帶的烈日底下跟隨集體勞作。蒼茫的田野像袒露玉體的女子,誘惑著她們爭分奪秒地播種插秧??珊禐娜说湶⑿校緦殞毜拈L勢參差不齊,似英外婆的肚子,生病時青青的,挨餓時瘦瘦的,健康時鼓鼓的。孕婦們從人工集體用血汗孕育的水利渠中引水灌溉,滋潤玉體。稻寶寶像極當時逃荒的難民,大口大口地爭搶喝水,生怕胎死腹中,可它們從來命不由己。
生命之謎交織于萬物間,如電網(wǎng)傳遞著出生是否不由己的疑問,流入英外婆改造舊布縫制嬰兒衣物的燭光里。英外婆打了個瞌睡,于夢中詢問胎兒想不想出生在多災多難的世界?;ú輼映聊奶?,不懂用體外的語言回答,只以胎動方式與她進行心靈感應。觸電般驚醒的她相信母子連心,像地母破解花草的密語:如果只有死亡,沒有新生,只剩黑暗。
當她那袋鼠的育兒袋般的肚子裝上圓滾滾的大肉球時,她和其他孕婦頭頂艷陽,肩扛熱風,大汗淋漓地幫助稻寶寶與地母進行肉體分離。
禍福難料,生產(chǎn)隊的一頭大水牛受驚狂奔,把她踢進田溝,所幸一雙雙黝黑粗糙的手及時扶起四腳朝天的她,且溝里的深水緩沖撞擊的強度,母子才平安無事。這頭大水牛曾遭鞭打、強迫犁田和其他虐待方式而流產(chǎn),哀嚎的回音如呼喚善待,在浩瀚的時空里久久震動,回蕩在原始生活,牛正享受地母恩賜的萬物平等,快樂地孕育小牛犢,沒有號稱天經(jīng)地義的做苦工的使命;回響于馴養(yǎng)時期,牛忍辱負重,默默奉獻,極少跳出牛欄逃回大自然傳宗接代,扮演人類的好幫手;再傳回哀嚎的出發(fā)地,懷孕遭虐待的母牛像極了命運多舛的孕婦!
英外婆比一頭孕牛勞累,生產(chǎn)前一天仍下地干活。山村醫(yī)療條件差,她既是產(chǎn)婦,又是接生婆(生四個孩子,后兩胎才由接生婆幫忙)。學別人的經(jīng)驗先鋪幾層粗紙于地面,再背靠凳子,蹲守紙上,往下使勁生。下體的疼痛撕心裂肺,尖銳的嘶喊搖動著泥瓦屋,雙腿酸痛發(fā)麻,汗珠像暴風雨撲打著扭曲漲紅的臉。紅花瓣已蓄積十個月,從一滴滴到直線形地怒放紙上,濃艷,腥臭,向四周漫延。
一個胎兒的發(fā)育成熟,似宇宙從卵巢排卵、受精、著床到地球成形的歷程,也象征又一個大地觀降生。胎兒像地球沖破宇宙的羊膜,一面旋轉(zhuǎn)一面吸取強大的能量撞出太陽系圍成的子宮口,再竄出太陽繞成的陰道口,探出圓圓的腦袋。“唲唲唲”,英外婆的女兒開始充實空白的大地觀框架,填入平凡又奇妙的人生之旅,好比剛誕生的地球無海陸,無生命,需要造海造陸,造生命。
英外婆產(chǎn)后仍冒出一汪紅艷艷,是丈夫和家婆的救助關(guān)愛使她安然地通過鬼門關(guān)。
她歡快地抱著女兒,剛下蛋的母雞咯咯咯似的笑聲帶著甜吻落滿女兒的臉,給女兒穿上親手縫制的衣服,還給女兒取名“家英”,更想送給女兒一份解決溫飽的誕生之禮。
可她的乳房少奶,像干旱斷源的河床,幾只辛苦喂養(yǎng)的老母雞如上游的河水被攔截地充了公,隔幾天才食一餐的雞蛋似斷斷續(xù)續(xù)的細流需要工分換取。而她羨慕的父母官的老婆,奶水被豐富的蛋肉滋補得滔滔不絕。她只能早晚使用浸泡熱姜水的毛巾按摩,活絡血管,源頭才漸漸打開一半的閘門。
她慷慨地傳給我所有的懷孕經(jīng)驗,如傳遞生生不息的火炬,點亮從子宮到生命之門的路!
(四)
春天一面開枝散葉,一面做媒,在空氣這絲絲縷縷的紅線里,分泌著情愛的芬芳,家英與同村不同姓的男子喜結(jié)良緣,如母燕追隨公燕落戶于鄰家的屋檐下。
無數(shù)狹隘之物在八十年代的山村走完最后的凋謝階段,而幾千年前由不公正不平等催生的重男輕女仍根系發(fā)達,腐蝕著家英的新家。
懷上第一胎時,她的家婆讓她四處把脈,或托人作法,或迷信補品,或拜天拜地,懇求神靈恩賜男嬰。
當她疼痛半天才血汗淋漓地誕下女兒時,因未延續(xù)人為定義的香火,家婆滿臉的不快,嘴癟癟的,像不屑的眼神一樣畸形。
坐月子時,她的丈夫需要逛村賣肉維持生計,她不求家婆幫她,也不想道德綁架家婆,只求相安無事地生活。可她既要整天面對家婆蜜蜂般嗡嗡嗡的叫罵,又要自己打理自己,自己照顧女兒,自己下廚。因經(jīng)常觸碰涼水,她受寒怕冷,身體弱如扶柳,仍強忍著疲憊與疼痛,步履蹣跚地走到河邊洗衣物,只有娘家人心疼地接濟她。
世上尚存跨越物種照顧鴨寶寶的雞媽媽和無血緣仍視如己出的養(yǎng)母后娘,她的家婆卻把她和丈夫捶打成傳宗接代的工具,似建造一座囚禁他們的牢房。
母親的文化博大精深,有的母親無情感牽掛,僅為肉體之母,如個人背離的出生地、祖先的發(fā)源地;有的母親無血緣關(guān)系,僅為靈魂之母,像把他鄉(xiāng)比作靈魂的故鄉(xiāng);有的母親兼具血緣和濃情,集靈肉之母于一身,既是出生地,又是魂之鄉(xiāng)。母親的文化也變化多端,哪怕靈肉之母,也會迷信重男輕女,化身一座埋葬母愛的墳墓,掉進物化孩子的深淵,忘記孕育孩子的美好初心。正如地母會劇烈地震,母親河會泛濫成災,生發(fā)萬物的群山會山體滑坡,源遠流長的母系傳統(tǒng)會禁錮思想,幾千年的祖國母親也會閉關(guān)鎖國。
家英像被鎖閉在漫長的寒冬,忍受著家婆的蔑視辱罵,忍受著婆媳不和的流言蜚語,曾身心疲憊導致流產(chǎn),也曾被計生員狂追。
那開花結(jié)果不受大量干擾的野花野草更令女人羨慕,不像莊稼淪為流水線式地繁殖,失去個性;不像溫室的育苗被大棚擋住陽光,違背四季的生長規(guī)律;不像家花只要超出生長的范圍,花葉花籽就被齊整整地修剪,似墮胎引產(chǎn);不像盆景慘遭移植嫁接,在指定的空間生兒育女,實驗的材料般任人擺弄。無非與男人不愿變成古代的太監(jiān),不愿閹割肉體、思想、人格一樣喪失尊嚴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