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去公園走路的老女人孫大英比平時遲回來了二十多分鐘。
　　 只所以說是老女人，一來本身就老了，六十六歲，已屬于人老珠黃的年齡，二是自從三十多年前二次成家，丈夫趙全不管人前人后，還是家里門外，就一直叫孫大英老女人，時間久了，就落個老女人的外號。孫大英也不以為然，老女人就老女人，自己本來就比趙全大，就是個老女人。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過日子就行。氣不順的時候，孫大英也說：“老女人是你媽?！?br />　　 自從丈夫趙全從單位內(nèi)部退養(yǎng)，只要是孫大英在家，只要能爬起來，每天早上五點，就會按時起床，五點半準(zhǔn)時出門，去公園走路。眼下男男女女們都熱衷這個花錢少、效果不知道好不好的鍛煉方式。繞著公園圍墻邊上的林間小道，走一圈大概需要二十七分鐘，走上四圈，然后在那各式各樣的公用鍛煉器材上活動一下筋骨，再去早市上買上一天需要的菜，孫大英的晨煉就完事了，八點鐘，就會準(zhǔn)時回家，誤差不會超過三分鐘。
　　 可今天硬是遲了。
　　 走了一圈，孫大英就感覺頭昏腦脹、胸口發(fā)悶、腰酸腿軟，估計血壓又高了。孫大英知道，這是昨晚沒有休息好的原因，而沒有休息好的原因是因為丈夫趙全的晚歸。
　　 走不動了，就不走，孫大英不是那種固執(zhí)的人。于是坐在樹蔭下的仿木石凳上，看著急急忙忙走路的人們發(fā)愣。孫大英突然有一種想法：鍛煉是為了身體好，可身體好還要心情好才能好好活著，如自己這樣幾乎每天都心氣不順的，鍛煉又有什么意思，無非是多拿兩年退休工資，多吃兩年閑飯，多生兩年閑氣而已，還能有啥。
　　 對于趙全，這個和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丈夫，孫大英已無話可說。自從一年多前自己把他和他的相好再次堵在金三角那個私人賓館的鐘點房里面，自己的心就已經(jīng)徹底死了。
　　 這些年來，自己的心死過幾回，只有自己知道。趙全每干一次給活人眼里下蛆的事情，自己的心就會死上一回。不，從自己在無可奈何之下和趙全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時候，自己對這樁婚姻就做好了死心的準(zhǔn)備和最壞的打算，可沒有想到自己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用了三十多年時間，還是沒有捂熱趙全的心。
　　
　　 二
　　 對于自己的婚姻，孫大英從第一次婚姻失敗后就不再有奢望，那個自己曾經(jīng)寄予了所有美好愿望的男人，還是在自己的百般挽留下，頭也不回地走了，還帶走了孩子。孫大英也理解他的心情，畢竟，距離自己太遠了：一個來西北插隊的上海青年，家里的獨子，普通工人的后代，自己費了好大的勁才調(diào)回去，不可能再有能力把沒有文憑、沒有技術(shù)的孫大英也調(diào)到那個繁華的世界去。于是，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就無疾而終了。那個時候的孫大英，就對婚姻有了恐懼感。
　　 和趙全結(jié)婚時，剛開始孫大英抱定了死熬到底的想法，對這個禍害了自己清白的人，他趙全就是個蒼鷹，也要把他熬成家雀。雖然自己沒有那些傳統(tǒng)的從一而終的想法?？苫橐霾皇莾簯?，即使是戲，也沒有經(jīng)常半途而止的演法。后來，孩子大了，自己的心就放在孩子身上，對趙全的一些行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后來，孩子上大學(xué)了，畢業(yè)了，去外地工作了，自己也老了，就想，老了就折騰不動了?？烧l知道，趙全還是狗改不了吃屎，總是鬧出一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來?？勺约好看螠?zhǔn)備離開的時候，趙全就可憐巴巴地給自己說好話，甚至不惜痛哭流涕，下跪求饒，賭咒發(fā)誓地保證下不為例。于是自己每次都會心軟，看在孩子的臉上，也想著老來為伴的份上?？蛇@樣的日子到老了還沒有個出頭的跡象，六十多歲的自己還能折騰幾回呢？
　　 這一年多來，趙全收斂了不少。很少晚上出門，必須晚歸時也要打個電話，或是在女兒建的微信群中發(fā)個語言?；貋砹?，只要看見自己的臥室的燈亮著，總要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笑瞇瞇地說一聲晚上好。自己心想著，眼看趙全也快六十歲的人了，也到了收心的時候了，就這樣湊合著過吧。可昨天晚上趙全外出不僅沒有打電話發(fā)微信，回來還在客廳折騰了好一陣。而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就是趙全又有了花花腸子的時候。
　　 孫大英想的是有沒有必要和以前一樣，把趙全再次抓個現(xiàn)行，有沒有必要繼續(xù)維持這個名存實亡的家，自己還有沒有心勁和必要繼續(xù)這種讓人心痛的日子。
　　 愣神的時候，天上竟然飄了幾滴雨。菜也沒有買，孫大英無精打采地回家了。
　　
　　 三
　　 趙全坐在家門口玄關(guān)處的鞋柜旁擦著皮鞋。
　　 鞋已擦得很干凈，锃光瓦亮，一塵不染。按孫大英的說法，爬個蒼蠅都會滑倒，但趙全還是很認(rèn)真地擦著，鞋面上每一個縫紉孔、鞋底和鞋面的接縫處，都用小牙刷反反復(fù)復(fù)擦著。擦幾下，還吹一吹，然后把鞋伸出去，借著窗戶外面的光亮看看，再擦。
　　 鞋是過年的時候買的，花了一千多元錢，說是正宗花花公子牌的。為這個事情，還和老婆孫大英吵了好幾天，不過也怪自己，非要說是只掏了四百八，還開了個收據(jù)證明。誰知道老婆不但譏笑他，還說讓他給別人也代買幾雙。孫大英反對的原因很是簡單，退休的人了，還那么講究干嘛，整天油頭粉面的收拾著。沒有明說的原因是，那段時間，趙全天天要去大市場閑逛，賣鞋的那個店自己也去過，這個地方就這么大，孫大英在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那個旮旯里面有什么，都在自己心里。孫大英知道那是一家高檔鞋店，價格低于一千的鞋幾乎沒有，而老板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孫大英對趙全和漂亮女人搭訕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警惕。趙全撒謊的理由卻說不出來：那個老板是個單身，姑娘馬上大學(xué)畢業(yè)，人長的漂亮，還特別善解人意，本來是不準(zhǔn)備買的?？衫习逭f，這雙鞋特別符合趙全的年齡和氣質(zhì)，就鬼使神差地買了一雙。
　　 孫大英進來時，兩人沒有說話。趙全只是迅速地瞄了一眼。而孫大英卻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臉平靜。
　　
　　 四
　　 孫大英在餐廳吃早飯，早飯是趙全做的荷包雞蛋。腰花喜歡吃六成熟的，電視上說這個程度的雞蛋最有營養(yǎng)?？山裉煸缟献龅臅r候，趙全想著去和玉風(fēng)見面的事情，一愣神就煮過了。通常，這種情況孫大英是肯定要嘮叨的，趙全打定主意不吭氣，不管說什么，都不能影響自己去約會的心情，這次一定要下決心離婚，離開這個黃臉婆。擦著鞋，趙全還不時裝作很自然的樣子，瞄一眼慢嚼細咽的老婆?？蓪O大英只是低頭吃飯，那大餅一樣的肥臉根本看不出表情來。
　　 孫大英退休十幾年了，去年冬天，五十五歲的趙全按單位的規(guī)定離崗?fù)损B(yǎng)。孩子在外地上班快十年了，家也安在外面，平時家里就他們兩個。兩人就約定：早飯由趙全做，午飯由孫大英做，晚上要么去外面隨意吃點，要么兩人合伙在家里做，理由是分工合作。所以，每天早上的趙全要在老婆去鍛煉的時候給老婆做好早飯。
　　 一邊吃飯的孫大英一邊想著心事。昨晚在外面喝完酒回來的趙全一個人在客廳中發(fā)呆，還破天荒自己泡了一壺茶喝，說是醒酒，還不時地來回走動，長吁短嘆，坐立不安。一個人折騰了好一陣，睡下還不時起夜、翻身。雖說兩人分床已快十年了，可在一個屋里，大大小小的動靜還是能聽見的，搞得孫大英也失眠了。按孫大英的說法，趙全全身的骨節(jié)怎么長的孫大英都了解。孫大英知道，趙全的心里又有了妖蛾子。
　　 本來兩三口就吃完的雞蛋，孫大英吃得很慢，夾起來，吃一點，又放下，心里在想著要不要拆穿趙全的把戲，根本就沒有注意趙全心神不安的樣子。
　　 “吃完了沒有，我要洗碗呢。再磨嘰就到中午了?！壁w全終于耐不住了，看看手表，已是九點過三分了，和玉風(fēng)約定的時間只剩二十七分鐘。
　　 “我有些頭痛，不想吃了。你干什么去？”孫大英說。
　　 “我也去鍛煉鍛煉。”趙全頭也不抬地回答。
　　 看著趙全欲蓋彌彰的神情，孫大英終于下定了決心，不管是什么情況，還是要搞清楚的，日子過不過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去。幾十年了，磕磕碰碰、打打鬧鬧的，這個日子就沒有輕松過。想好了就放下碗，竟自穿鞋出門：“那你去吧。我去超市買些菜。血壓高了，回來睡一陣?！?br />　　 不等趙全回音，孫大英已出門了。
　　
　　 五
　　 昨天晚上是朋友約趙全吃飯的。
　　 地方平常，羊肉一條街上一家叫“羊羊得意”的羊肉館，但是裝修精美，環(huán)境優(yōu)雅，飯菜質(zhì)量也不錯。特別是黃燜羊肉，做得十分地道。當(dāng)時朋友說要去市里最好的“紫云閣”，說那是中央首長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趙全堅決反對，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還要去那種地方？隨便找個飯館，大家在一起說會話，意思一下就行了。朋友說還是朱經(jīng)理想得周到，只是委屈了朱經(jīng)理。趙全說：“都是朋友，不必那么客套。”于是就去了這個地方。
　　 說是聚聚，其實是有人想請趙全幫忙把自己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兒安排到趙全他們單位。這個事情不是個大事，現(xiàn)在的企業(yè)都是招聘制，人員進進出出的很是頻繁，進個把人，憑趙全在單位開了一輩子小車的面子，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所以趙全就很是痛快地答應(yīng)了。而讓趙全沒有想到的是求趙全辦事的就是那個鞋店的老板玉風(fēng)，自己念念不忘的女人。
　　 玉風(fēng)是個個體小老板，和別人合作開了個鞋店。趙全是在退休后去市場閑逛的時候，認(rèn)識玉風(fēng)的?？匆娪耧L(fēng)第一眼，就被這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迷住了：這個女人十分漂亮，保養(yǎng)得也很好，身上洋溢著成熟女人那種獨有的韻味，大眼睛，瓜子臉，眼如點漆，眼波盈盈，皮膚如雪，過腰長發(fā)在腦后束了條金帶，給人一種清秀絕俗的感覺，特別是那個身材，保養(yǎng)得很好，孫大英和人家根本就沒法相比。后來，趙全就常常去那個店里，有事無事總要搭訕幾句。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也知道了玉風(fēng)的一些情況，從那個時候起，趙全的心里就有了活想法，想著怎么去接近她，即使哄不進門，哄上床自己也不吃虧。趙全正絞盡腦汁呢，這個女人自己找上門來。
　　 “早知道你是公司的經(jīng)理，我就直接找您了。”玉風(fēng)端著“五糧液”給趙全敬酒，精心修飾過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一身白底紫花的連衣裙更顯得身材凹凸有致，淡淡的香水味讓趙全有些心猿意馬。
　　 趙全猶豫了一下，接過酒：“好些年不喝酒了，今天就破例。我干了，在座的一起來?！背擞耧L(fēng)，來的還有玉風(fēng)的一個閨蜜，還有就是趙全的兩個朋友。
　　 “早知道你們認(rèn)識，我就不費這個周折了?！敝虚g人八面玲瓏，見兩人相熟，連忙見縫插針打著圓場。
　　 “沒事，沒事。大家都是熟人，好說，好說。”趙全滿面春風(fēng)，心花怒放。心想總算老天有眼，有些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
　　 好久不怎么喝酒的趙全，竟然放開了量，不等別人相勸，主動關(guān)了手機，和別人喝起酒來，一邊喝還一邊說：“這就是美女的力量?！比堑帽娙硕脊笮?。恍惚間，趙全似乎回到了年輕時代，張口妙語連珠，舉杯觚干觶凈。惹得玉風(fēng)都有些醉眼迷離了。酒足飯飽后，又說去KTV，趙全說：“這個年齡的人了，還是打幾把牌吧?！庇谑怯执蚵閷?，玉風(fēng)搞服務(wù)，更多的時候是坐在趙全旁邊看，時不時還用圓潤的手臂不露痕跡地有意無意的接觸一下，更加讓趙全心神蕩漾。十二點多了才散場。
　　 臨走時趙全說：“姑娘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沒有問題?！?br />　　 玉風(fēng)說：“那太感謝了。哪天我去拜訪你和嫂子?！?br />　　 “不用不用。我就住在單位家屬樓上，來來往往的都是熟人。單位呢，我已內(nèi)退快一年了?！壁w全說。
　　 “那就有情后補?！庇耧L(fēng)說著，遞給了趙全一個裝著煙酒的袋子。
　　 “不過，你姑娘的相關(guān)資料要給我。戶口呀，學(xué)歷呀，這些東西必須要有，還要快?！壁w全用牙簽剔著牙，看著玉風(fēng)。
　　 “這……”玉風(fēng)扭頭看著中間人。
　　 “明天去鞋店，給朱經(jīng)理挑一雙鞋?！迸笥腰c了一句。
　　 “哪有送鞋的?！绷硗庖粋€朋友開著玩笑說。“我看公園合適。年齡相仿，還有些那個什么像。”
　　 于是就約好了在公園見面。其實，趙全是怕玉風(fēng)來家里的，家里那個母老虎說翻臉就翻臉，一看玉風(fēng)這么有氣質(zhì)，再鬧出一番，誰的臉上都不好看。還有一個原因，別人給玉風(fēng)介紹說自己是退休的經(jīng)理，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只是在九十年代發(fā)展第三產(chǎn)業(yè)時，在單位的“三產(chǎn)”當(dāng)過幾天銷售副經(jīng)理，享受過一段時間的副科級待遇，后來那個部門撤銷，就又開始干自己的老本行，在機關(guān)開值班車?？蓮哪且院髣e人都叫趙全朱經(jīng)理，就這么叫了下來。如果去了，知道自己只是個司機，那不是自己打臉的事嗎？
　　
　　 六
　　 等老婆一出門，趙全三下五除二洗了碗，又在板寸頭上打了些發(fā)乳，還在腋窩處撒了些香水，把新?lián)Q的本來就很平整的白襯衣領(lǐng)拽了幾下，才出了門。
　　 開著自己的比亞迪小車，趙全直接去了公園大門。趙全一面開車一面想，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玉風(fēng)追到手。想想自己的婚姻，趙全就是一肚子懊惱，當(dāng)年自己吹牛說能上了剛剛寡居的孫大英，不惜采取偷配鑰匙、下安眠藥的辦法，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本來以為孫大英愛面子，只要自己不留下痕跡，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樣。誰知道就那么春風(fēng)一度，孫大英竟然懷孕了。自己還在向別人吹牛如何上的孫大英，孫大英的肚子就鼓起來了，且不顧一切要把孩子生下來。那是什么年代呀，剛剛經(jīng)過嚴(yán)打的八十年代，要是孫大英上公安局告狀，別說是其它，就一個流氓罪，自己就得在里面待上十年八年的，那些年，因為這個事情，自己的朋友們好幾個都栽了。無奈之下，只能選擇娶了比自己大十歲的孫大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