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疤
以前,在豫西的深山老林之中,藏著一個古老的村子,叫牛墓村。村子里有位百歲老人,據(jù)說,是生在光緒年間,經(jīng)宣統(tǒng),跨民國,活到了新社會。她是我本家的二祖母,我們都親切地叫她二祖奶奶。在我模糊的記憶里,二祖母還是小腳,整天佝僂著背,臉像個風干了的棗子,皺在了一起,牙齒全都掉光了,銀色的頭發(fā)裝在一個黑色的網(wǎng)兜里藏在腦后。
一天,我放學回來,看見二祖母來我家串門子,面朝屋里坐在門檻上,和我母親聊家常。母親那時候生了我妹妹剛出月子,坐在屋里,頭包的像個粽子,在奶孩子。她看到我在門外聽她們講話,就揮著手,攆我走開,母親說,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聽。
我就捂住了耳朵說,我聽不見。
因為母親怕二祖母聽不到,說話聲音很大。偷偷地,我還是聽到了她們的講話,開始說的是一些關于女人坐月子的事,那時我也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垂苌⒆咏凶伦樱?br />
后來,二祖母講到了她自己,說,一共生了六個子女,真的生夠了,前半輩子就好像一直在生孩子,帶孩子一樣。最后,還落下了病,說著,便反手敲打起了腰背來。女人的命太苦了,這腰疼的病就是生孩子得的?。∵€說,母親是新社會的人,太幸福了。她們那時候,生完了孩子,跳下炕就得洗衣服做飯屋里外面啥活都得干,還得伺候公公婆子做小鍋飯,男人都不體諒她們。
她們一直絮絮叨叨的,我就去一邊玩去了。再回來時,聽到她們的話題終于離開生孩子,坐月子。
她們好像正在說著關于一頭牛的故事,怎么從生孩子上扯到了牛身上去呢?頓時,我感起了興趣,也擠擠坐在門檻上,靠著二祖母,聚精會神地聽下去,二祖母說,那頭牛很可憐,剛生下小牛犢,第二天,那狠心的富根就牽著去犁地,你二叔看見了,還攔住他說:“富根啊,你是不是人?推人及畜,它還很虛弱,你使喚它,它會得病的,你看它走道還走不穩(wěn),犁哪門子地啊!”富根犟的很,不聽??!說:“牲畜哪有那么嬌氣!”當時那天氣也不湊巧,眼看種麥都晚了,卻變了天要下雨。富根可能也是著急,把牛吆到地里,牛不走,臥在那里,富根惱火了,死命地拿鞭子抽。最后,地只犁了一半,那牛就死了,血流的有兩條席子那么大一片,那牛太可憐了。
牛死了,大家七嘴八舌的罵著富根,富根也后悔不已,所以就對那小牛犢非常好。再后來,有人說,牛已經(jīng)死了,賣呢?也沒人要,就攛掇富根殺了吃,富根心里不落忍,于是就埋在了村頭陽坡的老柳樹下,還堆了個墓。
從此以后,村里的女人,誰再生孩子,都可以在家歇一個月,不用干活!也不給公公婆子做小鍋湯啦!要是誰再讓干活,就會說,不干!你沒看富根家的牛都累死了。二祖母還說,她給二叔商量,不再生那么多孩子了,再生,她也會像那牛一樣死掉的,二叔也同意了。
故事講完了,二祖母的表情看起來很得意,像是剛剛?cè)〉昧艘粓鰬?zhàn)爭的勝利。
土改罷,富根家一直很不順,媳婦莫名其妙瘋掉了;一個兒子當兵,有點出息,卻犧牲了。大家都認為是那牛報復他,他也信了。
老年后的富根過的很恓惶,很凄涼。
聽說前幾年,村子也改名了,叫柳木村。那村頭柳樹下的牛墓,卻是村里人心中永遠的一道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