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搖曳的蘆花(散文)
山海關城關,有一條河,叫石河。入秋,河道上裸露出一條狹長的沙洲,坡上坡下開滿了白色的蘆花,一大片,一大片,簌簌作響。
每年國慶節(jié)開車到山海關,媳婦是主駕,我打下手,中途倆人換著開。媳婦比我生猛,得拴“韁套”,一道上“吁……吁”幫她喊著點;等我上手時,她也不消停,在一旁催我,跟握了根鞭子似地,甩在空中,“叭……叭”亂響。
車進小區(qū)大門,離老遠,就看見岳母眼巴巴地往大道上瞅。秋風中,岳母的頭發(fā)飄起來,像是一尾尾蘆花。
我們這次來,岳母事先沒敢跟岳父說,怕他擔心。一千公里,十二三個小時,人不進屋,岳父的心落不下地。岳父趕不上老太太,針鼻大兒的事,岳父嘴上都會起大泡。
岳父去年臘八過的八十大壽。進門時,岳父愣了會神兒,比起頭兩年,老頭又蒼老了許多。
頭二三十年,岳父可不這樣。我見過岳父年輕時的照片,濃眉大眼,寬額頭,比我十七八的時候要英俊得多。岳父在家排行老四,上頭有三個哥,下面一個妹妹。聽岳父說,小時候,一家人窮得只有一條褲子穿。岳父念完初中,留校任教。岳母讀的師范,畢業(yè)后,也分配到四方臺中學教書,岳母跟岳父是同事。
岳父當鄉(xiāng)長那幾年,下鄉(xiāng)是常事,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睡土炕,吃“派飯”,從村西頭吃到村東頭,白菜、粉條,玉米窩窩,不搞特殊化,吃完飯還得給糧票和飯費。岳父說,那個時候共產黨干部思想單純,黑天白夜地干,能吃苦。
1985年,岳母工作調動到大慶。轉年,岳父也跟著過來,在單位做基層黨支部書記。岳父什么時候都感謝共產黨。
我上班頭幾年,一直跟岳父住在一起。單位搞生活,分活雞,交給岳父拾掇,我干些燒水、拔雞毛的零活。到了冬天,東北家家儲存六七百斤大白菜,我和岳父撅搭、撅搭屁股扛上樓。岳父腌的酸菜,每年要吃到開春四五月份(好些年,沒吃到岳父做的酸菜燉粉條了)。
孩子出生那年,是一個冬天,一大早,外面飄著雪花。進屋時,岳父從棉大襟里取出保溫桶,新熬好的小米粥倒在媳婦的飯盔里,黏黏的,冒著熱氣。岳父說身上涼,靠在有暖氣的窗臺上,十多分鐘后,才往孩子這邊挪,在孩子的小被里窸窸窣窣摸了好一會,點點頭,“對數(shù)、對數(shù)”。我問岳父對什么數(shù)?岳父說:手指、腳趾,板板正正,一樣五個,正對數(shù)——岳父是一個細心的人。
岳父有兩個外孫,一個孫女,兩個在北京工作,一個在廈門,每天天氣預報,岳父就關心這兩個地方。禽流感、豬瘟、臺風,有了風吹草動,岳父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孩子,并明確指示我,一定要落實到位,不走過場。
岳父平時看電視,相聲、小品看得多,每次看得都“嘎嘎”樂。要不從早到晚守著中央四臺看,“海峽兩岸”節(jié)目組的那幾個資深觀察員,岳父都能一一叫上名來。從以前的民進黨陳水扁、國民黨馬英九,到現(xiàn)在的蔡英文,“人腦袋打出狗腦袋”,岳父照看不誤。這也就是和平年代,歷史如果再往前推三四十年,岳父非得抱了爆破筒去,把祖國的寶島——臺灣解放了不可。
岳父持家。家里的錢岳父把著。盡管岳母掙的工資是岳父的兩倍,岳母經管錢,岳父不放心。岳母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這些年,岳母花在寺廟的錢,不是小數(shù)。佛法無邊,誰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岳父也稍稍信一點,不完全反對。但岳父說凡事要有度。
岳父、岳母的錢,基本上都送給藥店了。人上了年紀,這病那病,找上了門。岳父肝、心臟都不好,是小姨子托京城的關系,開的中藥方,抓一副藥,一次少說也要好幾千。
“久病成醫(yī)”,岳父快成了半個養(yǎng)生專家。岳父廚房的貨架上,堆滿了枸杞、百合、當歸、薏米、大棗、紅豆、黑豆,小米、還有苞米馇子,比糧店里還全。岳父每天早上胡蘿卜、大頭菜切絲拌芝麻醬,一個雞蛋,四五片干糧。“好漢不提當年勇”,岳父憶起他年輕時,牙口好,看新聞聯(lián)播,能吃進去四五個蘋果。岳父沉浸在過去的光榮歷史中。
倆老口退休后,岳父因為心臟不好,不適宜在寒冷的地方居住,選擇來山海關定居。當初,我持不同意見,四個孩子都不在跟前,頭疼腦熱,連個端茶遞水的都沒有。岳父、岳母執(zhí)拗。“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是我黨的基本原則,我再有意見,也只能保留。
世上沒有后悔藥,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事情還是這么個事情,岳父、岳母的事,四個孩子不能不管,不僅要管,而且還要管好,管徹底。
這些年,四個孩子換著班跑山海關。大姐、大姐夫是人民教師,到了寒暑假,陪爸媽住上個把月,幫老人拆被子、洗窗簾;大舅哥單位改制,三天兩頭,往山海關跑,米面糧油,每次不少買;小姨子兩口子在北京,離得還算近,一年有兩三個月在岳父這安營扎寨。
我是二姑爺,物質貢獻少,精神層面多,沒少“遭”老頭、老太太表揚。逢年過節(jié),周六、周天,我跟岳父、岳母視頻,通電話,再忙也得聊十塊錢兒的。少喝頓酒的時間,陪陪老人說說話,解解悶,匯報思想、工作,扯會單位上的事,老頭都喜歡。
大慶一有了漲工資的消息,我恨不得拍三封加急電報,告訴山海關人民,比政府發(fā)文還要快上半天,搞得跟我往岳父、岳母的口袋里塞錢似地。為這事,大舅哥沒少說我,說我盡拿嘴甜乎人。
每天晚上九點不到,岳父就賴床上去了,早睡早起,岳父不讓熬夜。趕上世界杯轉播,怕影響岳父休息,把聲音調到靜音,看球就是看球,用不著放聲音,我不喜歡聽解說員哇里哇啦講。
人老覺少。岳父四點就醒,岳母不讓他下地,多捱會,五點鐘起床。收拾這收拾那,岳父閑不住。岳父起來,我哪好意思睡懶覺,揉了眼,跟著老爺子屁股后面起來,“丁丁當當”,燒水、馇粥、切蘿卜絲。
岳父吃飯,不上桌,飯碗端到電視跟前。岳父有兩只碗,白碗盛飯,不上尖,花碗盛菜,豆角、茄子、土豆,一樣來兩筷頭兒。岳父上下只剩一顆牙,其他的早都“掛了彩”,“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岳父說:這顆牙跟著他八十年,吃香的喝辣的,享了一輩子清福。我說哪有的事,吃糠咽菜的時候,怕是忘了。
三樓的張大爺?shù)近c,在樓下摁門鈴,招呼岳父去石河大橋遛彎。河水退了,露出河床,光禿禿的石頭和枯了的蘆葦,蒼鷺、鷸鳥從頭頂“呀呀”飛過,每次嚇岳父一跳。岳父覺得那鳥像是吃多了咸鹽,齁齁兒的,叫得難聽。
岳父喜歡花花草草,家里擺滿了富貴竹、吊蘭、白鶴芋、綠蘿和蘆薈,開花的少,但滿室翠綠。我家有一盆蟹爪蘭,是岳父八六年養(yǎng)的,三十多年了,我搬了四次家,一直沒舍得扔,連花盆都沒換過。每年冬天,嘟嘟地開紫色花,一長串、一長串。過完年兩三個月,還光彩照人。
岳父養(yǎng)過一陣子魚,都是老姑娘幫他買的。大的錦鯉,小的鳳尾、紅箭、黑瑪麗,好養(yǎng)的不好養(yǎng)的,賤的貴的,都試過。岳父養(yǎng)過一對五花獅,大腦袋瓜,招人喜歡,但也沒超過半年。倒是岳父的書法堅持了下來,每天一小時。岳父的字顏體、柳體都說不上,自成一格。
岳母大多只在小區(qū)走走,有時也上院外,不走多遠,三四里地。七十七、八的人,遠了,走不動。我跟岳母說,出門一定帶手機,佩胸牌,注上姓名、電話、住址,走不丟。
岳母還真不可能走丟。岳母的記憶力比我們好得不是丁點半點?!堕L恨歌》《琵琶行》《岳陽樓記》,岳母背誦起來,朗朗上口,我沒文化,“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讓我背成了“潯陽碼頭”,岳母笑話我,我也看著岳母,覺得自己好笑。
岳母喜歡看董卿主持的詩詞大賽,有的詩詞,岳母回答得比電視里的選手還快。岳母平時寫日記,十六開的本子,記了二十余本。岳母不愧是語文教師,寫得一手好字,不像我寫出來的字像是雞爪在地上爬。
岳母與時俱進,頭些年玩QQ,現(xiàn)在玩微信,搶紅包,岳母搶紅包,搶不過年輕人,年輕人手腳快。三個姑爺,幾個小輩過生日,岳母帶頭在群里發(fā)紅包,岳母說:小小紅包,也能體現(xiàn)大愛,體現(xiàn)親情。
岳父古板些,用了七八年的老年手機,鈴聲“哇哇”地設老大動靜,樓下一樓都能聽得見。岳父的手機,只存了家里幾個人的電話號,岳父說:座機電話越來越少,以前他的那幫老哥們,走的走,搬的搬,加一起,也聯(lián)系不上幾個了。岳父說這話時,眼淚窩里閃著淚花。
山海關的四五天,陪岳父、岳母打牌,玩的是大慶的打法。岳父和媳婦一伙,“強強聯(lián)合”,我和岳母搭對,屬于“弱勢群體”。岳父思維敏捷,“七八九十勾”,少張“九”,缺個“八”,都往牌里扔。岳父說:抓住了算。剩單張,岳父把牌舉過頭頂,生怕對家不理會。2:0,岳父玩牌,玩的是心情。
時間過得好快。
我們走的那天,是6號的早上。四點多起來,岳父把冰箱頭天包的餃子,挑不破皮的撿,媳婦10個,我15,岳母又給加塞一個,說16,順當,路上不堵車。
臨走,岳父要穿衣下樓,我們擔心外面涼,還是不要感冒的好,岳父“聽人勸,吃飽飯”,不再堅持。岳母加了厚衣,隨我們一起下樓。上車前,我跟岳母擁抱,囑咐老太太保重好身體,抱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岳母的肩膀好小,好小。我不知道,“八十杖於朝”,瘦弱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多少分量?
車子拐過樓頭時,我從倒車鏡里看見岳母一個人,在單元門口,久久不愿離開。“多情自古傷離別”,我知道,此時岳父一定在樓上的窗戶后面,直愣愣地正往樓下看。
我把車子開得很慢、很慢,媳婦在后座上直抹眼淚。我當時在想:岳母如果真的追過樓頭,我肯定會把車倒回去,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