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的傻桃子非要給六十好幾的姚老漢當(dāng)老婆，消息傳開，小村的人驚了，笑了，熱鬧起來了。
　　 在和往常一樣拔草的時候，男男女女便一堆一堆的，指指點點，時而有放肆的笑聲竄出，攪得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曖昧的味道。
　　 “丟了先人哩，丟死祖宗哩?！?br />　　 桃子家大門緊閉，一家人耷拉著腦袋，臉銹成青銅模樣，除了偶爾的嘆息，空氣憋悶得人幾乎無法喘息。
　　 “奶奶的，爛在地里也不能讓豬拱，丟死人哩！”
　　 桃子爹忘了自己爹的身份，罵出一句粗話。
　　 沒人應(yīng)聲，桃子爹罵完也沒了下文。
　　 “隨她去……在家也……嗐……”許久，許久，有人說了句，又總覺說不出口，便惱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不管了，就這……”長久的沉默后，桃子爹撂下一句，便倒背著手走出屋。
　　 “就這……丟死先人哩……嗐……”一家人散開，各忙各的活去。
　　
　　 一、姚老漢
　　 姚老漢個頭不高，背微駝，滿頂秋后衰草，瘦臉刀條，額頭皺紋溝壑縱橫，單看相貌，怎么估計也得七十大幾，知情的人說沒那么老，也就六十多，至于多多少并無人關(guān)心，就像無人關(guān)心他的名字而統(tǒng)稱姚老漢一樣。
　　 姚老漢是有過老婆的。不光有老婆，他老婆還曾給他生養(yǎng)了一兒一女，可惜女兒早夭，老婆耐不住窮，不聲不響地跟外地男人跑得無影跡。姚老漢也找過幾回，每次回來灰頭土臉，人一開口便搖頭，把抽煙當(dāng)呼吸。
　　 后來再也不找了，有人勸他找找，他擺手：“不找了，找回來也是個跑，她有手有腳的人……”
　　 勸者搖頭，嘆息，恨鐵不成鋼。
　　 姚老漢低聲嘟囔著，也算給熱心者解釋：“心不在這兒了，還找啥？由她吧?！?br />　　 姚老漢把所有的心思撲在唯一的兒子身上，口省牙挪地滿足兒子的愿望，可就在兒子十五歲生日那天，兒子和他大吵一架，撂下一句狠話后跑成一溜煙，自那以后音訊皆無。
　　 家里只空下姚老漢一人，能發(fā)出聲音的，除了一只狗，幾只雞，就是半夜里撒歡的老鼠了。
　　 有時夜半醒來，白咧咧的月亮格外大，又格外涼，透過窗欞，照在姚老漢臟兮兮的床上。他會想老婆，想早夭的女兒，想十五歲跑成一溜煙的兒子，恍惚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他一時分不清真假，就像石頭片子拋進(jìn)水塘，波紋散去后復(fù)歸平靜，似乎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人人都覺他可憐，刻薄人便說他是倒霉鬼纏身?？砂兹绽镆粔K干活，除了沉悶，姚老漢并無異常，這倒讓同情失去了著落，滿腹同情的善良者便生出不少遺憾。
　　 “苦啊，一個人?！蓖檎吒锌?，安慰。
　　 “苦?！币蠞h一聲嘆，幽幽地補一句，“苦也得熬，總得活……”
　　 這樣的日子有盼頭么？
　　 大概總得有吧。
　　 盼老婆突然回心轉(zhuǎn)意么？還是盼有一天走到家門，看見兒子領(lǐng)著大大小小一家人等他開門？
　　 說不清楚。
　　 清楚的只是姚老漢天天和他們一樣，出工，歇息，回家，日復(fù)一日。
　　
　　 二、傻桃子
　　 真是白瞎了這個好名字，人人都這樣想。
　　 事實上這個名字也真沒用多久，就連給她起名的爹娘后來也懶得叫她桃子，只是用“哎”或者“嗨”替代。至于別人，叫她就更加隨性了，有人叫她“傻子”，有人叫她“憨子”，也有人叫她“缺心眼兒”，喜歡創(chuàng)新的人，有時也叫她“桃五成”——在當(dāng)?shù)兀彩切难鄄粔蝾^的都叫“五成”，正常的人才有十成心眼兒。
　　 桃子也曾嫁過人，但不久便被退了貨。全家人的臉像臭狗屎糊的泥墻頭，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他們有氣沒處撒，便只能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桃子施展各自的威力。
　　 嫁過人的桃子當(dāng)時并沒有什么動靜，當(dāng)時人們沒多想?？赏素泝赡旰蟮奶易油蝗伙@了懷，七姑八姨的都覺得受了辱，關(guān)上大門圍著傻桃子輪番轟炸，桃子驚恐地看著眾人，不明白怎么得罪了眾人。
　　 “誰碰你了？”桃子滿臉迷糊。
　　 “誰碰你身子了？”桃子?xùn)|張西望，依然不明白人們問的什么。
　　 “誰脫你褲子了？”最后當(dāng)?shù)念櫜坏蒙矸荩辈宦⊥ǖ貑柼易?，到底是誰弄大了她的肚子。
　　 桃子終于知道人們問的是什么了，她搬著手指，認(rèn)真地想著什么。
　　 “不能讓他們碰，傻貨，誰也不能碰！”有人怒罵。
　　 “我不讓碰……我揍他們……他們光摸……我就愿意……”桃子辯解。
　　 滿屋子人氣炸了胡子羞紅了臉，跺著腳地罵祖宗。
　　 桃子說不清楚，眾人問不明白，最后只能攆豬似地把了賬送到了醫(yī)院，把肚子里的東西掏了去。
　　 桃子后來又一次懷孕，家里人氣得甚至想找根繩子勒死她干凈?？珊么跻彩且粭l命，沒有誰真下得手去。
　　 最后還是醫(yī)院的醫(yī)生給家里人出了主意，給桃子帶上了節(jié)育環(huán)。
　　 唉，除這辦法，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么。
　　
　　 三、姚老漢和桃子
　　 傻桃子遇上姚老漢，其實是必然。
　　 城區(qū)搞園林化，附近村里的閑散勞力便不分老少地招攏到園林里做工：整平，松土，澆水，施肥，拔草……幾乎不需要技術(shù)的活兒，干一天便有一天的工資。
　　 姚老漢來了，傻桃子也來了。
　　 拔草時，工頭分好片，人們自由組合，到最后只剩下傻桃子和姚老漢，沒得挑選，兩個人便成了一個小集體。
　　 一邊拔草，一邊交流著三長五短，趣事閑聞，當(dāng)然沒有人愿意和傻桃子一組兒，至于姚老漢，人們怕沾上他的晦氣。
　　 兩個人悶著頭，半天不說一句話，把日頭熬到天西，便也和眾人一樣起身，折回家去休息。
　　 人們拔著草，間或歪頭看看姚老漢和傻桃子，彼此遞一個眼神，咧一咧嘴兒，迸出一句心照不宣的笑聲，偶爾也有娘兒們褲腰嘴，說幾句咸咸淡淡的騷話，給枯燥的活兒添些輕松氣息。
　　 傻桃子不會偷懶，只要蹲下身就不知道歇息，姚老漢看一眼傻桃兒，忍不住勸一聲“歇歇，干不完的活兒”，言語里帶幾分可憐和悲涼。桃子便得了命令似的，一屁股坐在空地上，四處張望著什么，呵呵地笑。
　　 姚老漢一停工便嘴不離煙，近處遠(yuǎn)處是星點的人群，淡淡的青煙似乎把姚老漢與人們隔成了兩個不通車的世界。
　　 傻桃子愿意和姚老漢一塊干活兒，不知咋的，她在別人面前的時候心總是蜷蜷著，縮縮的，但在姚老漢跟前，她的心完全是舒展開的。
　　 在眾人面前，傻桃子像一只老鼠，膽戰(zhàn)心驚只知道躲和逃，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眾人笑一頓，罵一頓。
　　 但在姚老漢跟前，她的心一下子變成了羊羔羔，在青草上亂竄，在陽光和微風(fēng)中撒歡。
　　 她知道姚老漢不會欺負(fù)她——事實上，姚老漢也確實不會欺負(fù)她，每當(dāng)眾人羞辱桃子的時候，姚老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像看一群老鷹在戲耍一只雞，總會生出怪怪的情緒。
　　 “唉，都不容易?！庇袝r，姚老漢不平，輕輕地嘆息。
　　 于是，在和傻桃子一起拔草的時候，便總有一種替眾人補償?shù)那榫w纏繞著姚老漢，兩個人便時常夾幾句在別人聽來十分可笑的話語。
　　 “牛大雞大？”
　　 “雞大?！?br />　　 “真是個傻桃子?！?br />　　 傻桃子認(rèn)真地?fù)u頭：“牛打不過雞，雞會飛?！?br />　　 傻桃子愛聞姚老漢的煙味兒，有時候拔著草，她會湊到姚老漢身邊，伸著頭聞他身上的煙味兒。
　　 姚老漢嘆一聲氣，搖搖頭，身子往一另一邊躲了去。
　　 于是有一天，在姚老漢掏出煙的時候，傻桃子從自己身上摸出打火機，給姚老漢點著。
　　 從那以后，每次吸煙，幾乎都是傻桃子搶著點煙，似乎那是她最快樂的事兒。
　　
　　 四、結(jié)局
　　 “我要跟你?！?br />　　 “啥？”姚老漢一驚，像晴日里打了個焦雷。
　　 “我要跟你過?！?br />　　 姚老漢從那沒敢上工。
　　 傻桃子一家悶了幾天后，終于沒人再管她的事，任傻桃子卷起自己的鋪蓋卷兒，走出家門。
　　 可姚老漢家大門緊閉，傻桃子一直等，把日頭從天東等到天西。
　　 這中間，也有人伸著頭看，歪著頭笑幾句。
　　 傻桃子把鋪蓋卷兒放在大門邊的石頭上，低下身子拔門邊菜地里的草。
　　 姚老漢躲了兩天，心里硬一會兒軟一會兒，最后，他折身向家門走去。
　　 傻桃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姚老漢，嘴咧開，想笑又想哭。姚老漢開了門，傻桃子抱起鋪蓋卷兒，跟在姚老漢身后，走進(jìn)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