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的父親是廚師(散文)
我的父親是二級廚師,他可是真材實料考核出來的,但他學的手藝是靠書本教材和自身的悟性出師的。父親給我們講起他去考廚師級別時因一道萵筍肉片忘了先將筍片用鹽腌制一下,使筍片沒有達到一定的脆感與一級廚師失之交臂了。他說考試要求切的土豆絲淘過淀粉后甩到墻壁上黏貼住才算過關,至于八十年代考試廚房的墻壁是什么樣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父親是輕易過關了。尤其他講起考試炒菜時更像是一場完美的表演。當時爐火正旺,他掂著炒瓢火苗撲舔著鍋底,隨著一聲響亮的食材下鍋的聲音,他敏捷地掂勺翻炒,勺子有規(guī)律地打地鍋底叮當作響,炒瓢里的菜也是火光騰起上下翻飛。四十幾歲的父親中等身材,身體健碩,白色的工作服被火光映紅,廚房里一副紅堂堂的場景。監(jiān)考老師看著父親一系列嫻熟的動作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
父親年輕時離開老家農村去阿克塞找下一個給當?shù)毓珙I導做飯的差事,后來轉正成為工人,不知父親為什么要自學廚師,因為他的工作能做出家常飯就可以了。后來調往老家武威,父親就是我們那個地方的有名的廚師,老家話叫廚大師??晌覌寢尣徽J可父親飯做的好。一次暑期麥收時節(jié),父親給我們拉了涼面,老家叫丟涼面。我們端著涼面去莊門外顯擺嘚瑟,故意將涼面挑老高,吃的吸溜吸溜的。那時候村民都在莊門外面的樹蔭下吃飯,看見我們吃的新奇的面條問明情況后都轉身從家里端著大盆的面粉讓我父親給他們丟涼面。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端著大盆的面粉來了。那時已分了責任田,家家白面粉是充裕的。只見父親將大盆的面粉用適量的鹽水和好,再用熬制好的蓬灰水蹺制,直到面團光滑柔韌度剛好時再切成手腕粗半尺多長的面劑子行在一邊。案板前扣下一碗干面粉當面餑,然后將面劑子兩手一撐,拉長交錯旋轉,交合后再接住另一頭把已擰成麻花的面絡子再拉長交錯旋轉,這樣使面更勁道。然后兩手撐住面絡推上案板帶上面餑拉長折合,再帶面餑拉長折合,幾次這樣折合拉長,直到拉成一大把均勻疏散細如針粗的面條。父親站在離鍋臺一米多遠的地方,唰的一下準確地將面條丟在滾著冒花的開水鍋里,面條很快浮上水面,用筷子將面條撥散,水開即熟,專門有站在鍋臺前撈面的人,還有燒灶火的人,把面撈到備好的涼水盆里,父親的下一把面已拉好下鍋了。來讓父親丟涼面的人都站在廚房里盯著父親拉面,像是在看耍雜技。季涼的面條撈出控干水摸一點熟清油,晶瑩透亮,柔韌勁道。澆上醋鹵子,抹上油潑紅辣子,夏天吃那是個爽?。闹形绲剿奈妩c上工,父親能丟盡兩百斤面。媽媽為什么不喜歡父親做飯,因為這樣往往會搭上面餑,還有燒灶的柴禾,丟面得鍋快,得硬柴。
后來一到暑期父親還被請到別的村子丟涼面,給父親最好的犒勞就是喝上一場酒吧,但父親最受用的還是鄉(xiāng)鄰們對他這一神奇的絕活的贊賞和感激。我那時上三四年級了,一次課堂上老師問我們的父親是干什么的,問到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旁邊一男同學自告奮勇地站起來,兩手拉開比劃說:“丟涼面的!”大家哄堂大笑,我羞臊的無地自容。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父親是老師,或者醫(yī)生,甚至是一個農民也比父親這個職業(yè)榮光。我問父親你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職業(yè)?父親笑著說:“三十二行沒干的,零完了挑個做飯的”。多年后我為父親是廚師而羞臊的這一舉動不可理解。
父親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職業(yè)不光彩。一次父親來金昌看我,和我一個做裁縫的朋友喝酒,朋友自嘲自己是一個補褲襠的,父親接話說:“我是一個搗鍋底的”。大家大笑,從父親的眼里看到的是自豪。無論什么職業(yè),父親能把它淬煉到最快樂的境界。
那時候村上婚喪嫁娶做席都要借上全隊上人家的家什,鍋碗瓢盆,筷子,桌子凳子……廚師當然是我父親。東家們借來家什,父親都要查看,誰家還有一個鹵肉的鍋還沒有借來,誰家還有一套小餐勺沒借來,誰家的一個魚盤沒借來等等,父親心里可是有本賬的,打發(fā)東家再去借,有的二次借回來了,有的人還是推脫不愿借說小勺兒打碎了啊,鍋盛著東西騰不出啊,父親就會親自去借,自然鄰居們都不好意思地拿出來給了父親。漸漸地我們家置辦一些不常用的家什,比如電動鼓風機,母親問父親買鼓風機干嘛,父親說八月十五蒸月餅就不用拉風箱了。買來了大海碗說伴面條好,可我們家沒有那么大飯量的人。做家具時我們堅持要做流行的寫字臺,父親說八仙桌顯得有文化。后來這些家什都被父親給鄉(xiāng)鄰做席派上了大用場。父親說手快不如家什快。父親用這些簡陋的餐具做出八拼盤海菜頭的席來,所謂的海菜頭,就是海參魷魚。農村的東客(自家客人)都在庭院里擺上桌子待,西客在(娘家客)屋子里待。父親忙忙地從廚房巴一眼自己做的菜被吸抹一空,眼睛就笑成了一條縫。南甜北咸,汪曾祺筆下的廚藝或蒸或煲透著南方水鄉(xiāng)的溫潤沁香,絲絲縷縷飄著雅致的鮮味。而父親的菜就是竄著一股子熱情,看東客那毫無做作的呼嚕咽扒的吃相,就是西北人的味道。
父親給鄉(xiāng)鄰親朋好友家做席能得來幾條毛巾,家境好的人家還能帶回來兩瓶酒一塊臘肉。但父親給人家做席從不讓我們去,要是帶回來臘肉父親便切好看著讓我們吃,他一口也不吃,他說做飯的不餓,澆水的不渴。不知是父親喜愛自己的這一行呢,還是受用人們對他的感謝和感恩呢?反正媽媽罵父親是一個高帽子匠,禁不住別人的夸贊。父親住院做手術后,來探望他的鄉(xiāng)親鄉(xiāng)鄰絡繹不絕,講他做的席,講他丟的涼面。為應酬來探望父親的人成了我們的負擔和壓力。看著骨瘦如柴的父親,父親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正一點一點地漸行漸遠。
這些年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村里的婚喪嫁娶,還多了喬遷宴,滿月酒等,要么到鎮(zhèn)上或城里的大酒店里待客,要么是一條龍服務的流動席,廚師自帶成套家什及服務員家里來做。雖然方便氣派,但少了一份火嘈(熱鬧),吃過父親做的席的人都很懷念父親,懷念父親做的席的味道,還有那一份互幫的鄉(xiāng)情!武威涼面是武威飲食文化的特色,有專業(yè)的做法和調味品,但我們依然懷念父親拉面的場景和簡單的涼面的味道!父親已去世十七年了,去世時不到花甲之年,歲月的久遠,依然眼前浮現(xiàn)著中等身材,健碩的身體,干凈利落干活的廚師父親。今天又到父親的忌日了,想起這些怎不教人淚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