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四姨(散文)
四姨跟人“私奔”的那年,三十九,男的是山東的一位軍轉(zhuǎn)干部,去的地方可不近乎——廣東佛山,姥這一輩子沒進過關(guān)里,光知道那地方在南邊拉兒,聽人說在虎門街邊子?!盎㈤T”這地方,姥曉得,屯子里放電影放過好多回——清朝林則徐在那禁過大煙。上朝代的事,姥清楚。
姥說四姨,一桿子咋就蹽到關(guān)里去了?那地坰的銀(人),舌頭短,說話烏里巴禿。
四姨“奔”之前,把人領(lǐng)我岳母家來了,讓岳母把把關(guān)。那天,四姨上身穿了件發(fā)白的襯衫,下身著一條筆挺的藍色布褲。一根長辮拖在腦后,又黑又粗,快耷拉到地上了。辮子上扎了根紅色的尼龍繩,看上去像腦袋瓜頂落了只紅蜻蜓,在屋子里飛來飛去。我和岳父在廚房,沒少往客廳踅摸,那人五十來歲,長衫,下巴頦上有一圈細密的胡茬兒,有些瘦,瘦得兩個肩胛骨都看得清楚,薄皮拉沿兒的。岳母的意思,年紀有點大,差八九歲哩,又有三個娃,大的、小的,嫁過去,冷了熱了,憑四姨大大咧咧的性子,不好當家。
吃完飯,岳母原打算留他們在家住一宿,跟前的旅館,沒個三十、二十的下不來?!败娹D(zhuǎn)干部”不想添麻煩,從上衣兜里摸出張介紹信來,執(zhí)意要上外邊去住。介紹信打頭寫:“茲介紹xxx二人”,“xxx二人”是用鋼筆新填上去的,下邊蓋了個“xx武裝部”的紅戳戳兒。
四姨托后院劉四家的二小子捎回過口信,說在佛山做生意,不用家里惦記。那時候電視里正演武俠片《再向虎山行》,連小孩子都知道唱:“南滄海北鐵山,一岳擎天絕世間”,主角容滄海就是廣東佛山的“坐地戶”。當院子里響起“平身勇猛怎肯輕就范”的旋律時,岳母就端坐在九吋的黑白電視機前,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開始叨咕起四姨來,說四姨“拔犟眼子”,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還“勇猛”著哩。
四姨做生意,姥說這點像姥爺。姥爺民國時,做皮貨生意,在四方臺鎮(zhèn)里有好幾家門面。說起姥爺?shù)氖拢牙蜒劬镩W爍著異樣的光芒,姥爺那時利用做生意,跟老毛子打交道,暗地里幫抗聯(lián)的同志倒騰過山里急需的物資,姥爺是那個……可惜姥爺?shù)纳暇€早就聯(lián)系不上了,要是能找到,你四姨也不至于跑關(guān)里去。姥姥每次說到這,都會抹眼淚,不說了。人一上歲數(shù),眼淚窩子淺。
四姨在佛山經(jīng)營著一家早餐鋪。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生爐子,燒蜂窩煤,煤球有飯盆子那么大,面是頭天晚上發(fā),每天三四袋面。四姨父系上圍裙戴袖套,手工揉。四姨父炸的油炸糕,皮薄,餡多,一塊錢一個,上學(xué)的孩子愛吃;大果子(油條)、麻團,韭菜盒子,趕著做趕著賣,涼了沒人愛吃。四姨蒸包子,蒸屜摞起來比四姨高,包子有好多樣,芹菜、大頭菜、韭菜雞蛋、豬肉粉條、牛肉大蔥還有羊肉蘿卜;有時也學(xué)當?shù)厝顺春臃?、炒米粉;馇瘦肉粥、皮蛋粥、綠豆粥。四姨還得負責收錢、抹桌子、招呼進進出出的客人。四姨嗓門大,可架不住天天喊:“南來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鶴崗的”,到底把自己喊成了一副“公雞嗓”,說話甕聲甕氣的。
轉(zhuǎn)年,四姨生下了一個大姑娘。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哪有時間顧得過來孩子,加上地下室陰暗潮濕,四姨沒辦法坐兩天一宿的綠皮火車把孩子送回來,巴巴地交給姥帶。過了兩年,四姨又抱回來個丫頭,還是沒奶水,大舅和大舅媽只能天天做苞米糊糊,煮青菜粥給孩子喝。
倆孩子真介可憐,從小糊擄到大,大舅沒讓倆孩子受一丁半點的委屈。這期間,四姨抽空回來過三次,每次都沒住上一個禮拜。孩子想媽,只能歪歪擰擰寫信,不會的字,注上拼音畫上圈,信件郵出去兩三個月,大的牽著小的天天去郵局門口等,郵局門口的那堵土墻,都讓姐妹倆蹭出兩條白道道兒。她們哪知道四姨沒上過幾天學(xué),即使回信也回不了幾個字。
聽岳母說過,四姨年輕時,在鎮(zhèn)里“掃盲班”正經(jīng)上過三年學(xué),認識的大字加一起超不過一籮筐,但“口條”不差,小嘴叭叭兒起來,一般人跟不上溜兒。
在鄉(xiāng)里,四姨出了名的“護犢子”。趕上有人欺負二舅,四姨不管誰對誰錯,拎了鎬把子,照樣攆著人四下蹽。別看四姨個小(踮腳量,到不了一米五),真要打起架來,四姨不吃虧。
都說四姨“虎”。
其實,四姨以前還真相中一個外村的小伙,白白凈凈的。好幾次趕集,四姨挎了籃子蹲地上賣雞蛋,那小伙開著輛四輪子,“突突”地打身邊過,冒一道黑煙。四姨上趕子給人遞過紙條子(四姨一直不承認是“情書”,加上標點也沒有十個字,情不情的,臊得慌),兩次都沒有回音,四姨把這事早忘到腦后去了。老話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钡剿囊踢@,不靈光。
后來,有人撮合,是我岳父的一個表親。人是看了,標標致致地,是部隊退役新安置的,在縣糧站上班,穿四個兜兜的衣服,蓋兜,四姨心底下十二分同意,讓中間人傳話:“一只羊是養(yǎng),兩只羊也是放”,央人家把二舅也捎帶上。那年,二舅鼻涕拉瞎的,才十二。
買一個,搭一個。天底下哪有這好事!
一年又一年,地里的黃花菜開了敗,敗了開,眼看般兒對般兒大的,小孩都能打醬油了,四姨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掛著單,姥跟著干著急……
姥說五個閨女中,就數(shù)四姨心狠,舍得把一大家子人全扔了,跟著個不相干的半大老頭跑大南邊去,兩個孩子,自己不管,丟給她大舅帶,一帶就是十七八年。
姥姥九十歲,壽宴擺在南頭道街一家最大的飯店,親戚里道的來了二十多桌,按姥姥的話說,都是轉(zhuǎn)轉(zhuǎn)桌,夾菜不用起身挪屁股。四姨跟四姨父特意從廣東趕回來,把一個大大的金鎦子,黃燦燦地戴在姥姥枯樹枝般的無名手指上,弄得姥姥直抹眼淚。純純的鎦子姥姥一直箍著,連晚上睡覺都舍不得擼下來。姥姥說擼下來,擔心家里耗子給叼走。
自從四姨上一次離家出走,我們娘倆一直沒見過面。短短十幾年,四姨變得我認不出來了。小臉黢黑、黢黑,額頭上爬滿了很深的皺紋,比壟溝還深,苞米籽撒進去,開春備不齊能長出苞米苗來。聽姥說:四姨這些年在南方,盡在地下室住,遭老鼻子罪了,股骨頭壞死,走道腳筋痛,兩三里路,要歇四五氣兒,還不趕她老太婆走道利索。
四姨性子倒是沒變。離老遠,沖我喊:“外甥姑爺、外甥姑爺”。聲音沙啞得像是公雞在打鳴。
歲月真是把殺豬刀。
從廣東回來后,四姨在火車站跟前租了間三十五平米的房子,這一趟平房房子很舊,差不多所有的外墻上都用石灰刷了個大大的“拆”字,隨意地畫上一個圓圈。圈圈有大有小,不勻稱,看上去像雞蛋,又像是半拉屁股。四姨沒功夫研究這些無關(guān)她痛癢的字。她每天天不亮出門,晚上八九點鐘才回來,兩眼摸黑,墻上的字再藝術(shù),跟四姨也不相干,她只關(guān)心她的兩個寶貝女兒,在學(xué)校吃飯要錢,買書買筆要錢……
平房離火車站不到四里地,可就是這四里地,四姨每天早上推著三輪車,也要騎四五十分鐘,車上是四姨的全部家當——一個笨重的火爐上架著一口特大的鋁鍋,兩只白色泡沫箱里,嚴嚴實實包裹的全是新烀的苞米(早上三四點開烀,晚了,烀不過來),另外還有一鍋茶葉蛋在車上。夏天還好,冬天雪深,三輪車會陷進去,等好不容易把這邊轱轆拽出來,那邊轱轆又打滑進了雪堆,因為起大早,道上連個人影都沒有。等到了車站,四姨的后背全是汗。
四姨的攤子正對出站口,這地方好,人流最多,四姨就像是出征的戰(zhàn)士拉好了架式,上足了發(fā)條,等著第一班火車上下來的人,全都攏著手,哈著氣沖她奔過來,四姨的生意在一片吆喝聲中開始了。
四姨喜歡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愛死了這素不相識的人流。趕上雨雪天,四姨常聽車站的廣播里在喊一個詞:“滯留”,那兩個字怎么寫,她不會,但意思她懂,四姨巴不得天天下一小會兒雞蛋大的冰雹,廣場上全是滯留的旅客,烏泱泱的。
午后,火車站的人流漸漸稀疏,只有零零星星的生意,四姨一瘸一拐,開始轉(zhuǎn)移戰(zhàn)場,“時間就是效益”。下午四五點鐘,醫(yī)院那的生意出奇地好,她的主顧好多都是熟人,護工劉長貴、馬翠蓮,催奶的小江,四姨都認識。劉長貴新接的活,是個患腦血栓的老頭,老劉每天的活計就是給老頭定時抽痰、接尿、擦屎,喂流食,差不多兩個小時就得翻次身,在老劉看來,他就是一臺他媽的不知道停轉(zhuǎn)的機器。兒女一周都來不上一次,老劉想想就來氣,在四姨的攤子面前,老劉每次都會罵東家八輩子祖宗。
“我呸!”老劉頭把苞米須扯到地上,啃過了的苞米瓤子像是癩頭似的,嘰哩骨碌滾出去很遠、很遠。
四姨由著老劉頭聒噪,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哪有吃著東家還罵著東家娘的?四姨自顧自地忙著收拾東西,明天又該去西邊小芹家上苞米了,她家的黏苞米穗大、實成、甜香。二十里地呢,不起個大早,怕是頭晌兒趕不回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