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年花開月正圓】一棵開花的樹(征文·散文)
一
進入五月,便注定糾結(jié)在一場花事里。昨夜的雨驟風狂,讓我擔心起了路邊的那棵丁香樹。
一夜無眠,想羸弱的丁香花,該是被吹落了。清晨,雨停了,風住了,我匆匆走在那條小路上,去看那棵樹。三年了,丁香樹依然只有拇指粗細,仿佛它將自己禁錮在了時間的洪荒里,不長大,也不凋敝。每年五月,固執(zhí)地開著一樹紫色的花。
走近,丁香花朵落了一地,我彎腰撿拾起了幾枚,放在手心。花朵還沒有枯萎,帶著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混合氣息,在掌心蔓延開來。
初遇丁香花,是上高中時,在戴望舒的筆下,尋到了如丁香般的姑娘,彳亍在雨中,她憂傷的面容,是一朵憂傷的丁香花。在我少女能想象的空間里,將丁香花定格為紫色而無限放大。我也一直以為,丁香只是栽在花盆里的,供人觀賞、憐惜的小盆栽而已。而后唐磊的一首《丁香花》響徹在心間,至今記得唐磊略帶磁性的聲音: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它,多么憂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敾▋嚎菸臅r候,當畫面定格的時候,多么嬌嫩的花,卻躲不過風吹雨打……
真正見到丁香花,我想該是九十年代末期了吧。那年,剛踏入工作崗位的我,要遠赴江南,去參加為期半年的理論學習班。還沒有踏上去往江南的路,我便眉頭輕蹙了。因舍不下愛人,可是委派我去學習的名單已經(jīng)上報了??!
五月,草長鶯飛的日子里,我踏上了去往江南的路。
二
新疆干旱少雨,與江南每日陰雨霏霏的天氣相比,多了愁緒。本就多愁善感的我,仿佛被雨感染上了憂傷,終日眉眼里都有雨一般的霧氣。愛人是細心的,那時雖然通訊并不發(fā)達,但一個月也可與他通一次電話。他從我的言談中聽出了我的煩悶與無奈,還有更多的憂郁。
小于是愛人的戰(zhàn)友,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一個儒雅的書生氣男子。
人生有一種情感,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讓人一生凝系,那便是戰(zhàn)友情。那年,小于應(yīng)征入伍,從江南來到新疆,而我的愛人,從大西北甘肅也來到新疆。一個江南的白面書生,一個粗獷的西北漢子,就此在軍營里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三年,不長,卻為他們種下了深厚的友情。兵營三年,摸爬滾打后,小于選擇退役,愛人選擇繼續(xù)保家衛(wèi)國。長久以來,他們保持書信往來。七八年過去了,小于早已是一名成功的繅絲商了。
商人總是有太多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我不懂得的手段。愛人的書信到達小于手中不到十天的時間,他便將我從枯燥的馬列理論里“解救”出來。我隨他來到了他的家,一個叫大麻鎮(zhèn)的江浙小鎮(zhèn)。
我的記憶里,那天是下著雨的。我從車上下來,踏上小巷青石板的那一刻,心莫名地狂跳了一下。在煙雨絲絲里、在斑駁老墻前、在小橋流水下、在軟柳搖曳中,我相信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丁香姑娘,正撐著油紙傘,彳亍在江南的雨巷。我的眼睛有丁香姑娘一樣的愁怨,不,不是愁怨,是江南的軟柳細雨。雨巷盡頭是小于的家。我緩緩走著,雨打濕了球鞋,打濕了裙擺。
小于推開院門,我與坐在屋檐下的阿婆(小于的奶奶)打了個照面。阿婆坐在躺椅里,微微閉著雙眸,躺椅旁竹子小幾上,一個留聲機里正在“咿咿呀呀”地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雨如珍珠,串成了一串,大珠小珠嘈嘈切切順檐而下。我剛想出聲,小于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手勢,我止住了聲音。我順著阿婆的目光瞧,卻原來,那里有一棵開花的樹,一樹紫色的小花,正在雨中搖曳。
三
我收起了傘,望著碗口粗的開花的樹發(fā)呆。
天空的雨滴,敲打在綠色葉片,又砸在地上,片刻就消逝了。一陣風過,紫色的花便在風中搖曳,顫顫的身形,仿若一位女子,在雨中擺弄身姿。有愁、有憂。香味,只是淡淡,夾雜著雨的氣息,撲面而來,而后收住了身形,隨風飄向遠方。
我看著樹發(fā)呆,阿婆卻睜開眼睛看著我。我回過神來,望向阿婆,她正打量著我,眼神與我對視時,略略停頓了一下。眼神里有喜悅,慢慢、慢慢漾開,如水波。阿婆起身,我忙去攙扶。阿婆拉住了我的手,一句“小囡女”讓我聽出了親切。阿婆說著我聽不懂的江浙話,比劃著。小于笑,說阿婆在夸我呢。阿婆夸我什么,小于沒說,我也沒問。我看著阿婆,阿婆臉上每一個褶皺里都閃動著光陰的滄桑。我知道阿婆很老了,小于告訴過我,阿婆八十多歲了。
人老了,便將光陰坐老了,容顏里除了歲月留下的痕跡,全都是皈依的簡靜了。此時阿婆臉上卻有一種時光留下的風姿,慈悲且靜好!
阿婆看我久久地看那棵開花的樹,讓小于告訴我,樹叫丁香樹,花叫丁香花,我愕然。原本以為丁香只是花盆里的纖細小花,卻不想原來丁香樹可以這樣高,一樹的花,可以讓人在花下忘記時光的流轉(zhuǎn),只留戀其花開的溫婉。
往后的日月里,我便與阿婆為伴。每天捧著一本《紅樓夢》倚在阿婆的腿上。阿婆喜歡聽越劇,留聲機里重復著那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每每聽著,阿婆便看著那一樹紫色丁香。看花開,看花落。嗅著香氣,沉靜慈悲。我的直覺告訴我,阿婆與這棵丁香樹是有故事的。
一天,正是黃昏,小于談完生意回家。這是長久以來,小于第一次這么早回家。小于的妻子也很開心,早早做了晚飯,我們四人坐在小院里。我坐在矮凳上,倚著阿婆的腿,阿婆拉著我的手。靜靜地注視著那棵開滿紫花的丁香樹。留聲機里,還是那曲不變的越劇。
那天,小于講了關(guān)于丁香樹的故事。
四
小于祖上殷實,幾代都是繅絲商。
那年,阿公剛滿二十歲,已能獨擋一面。阿公的父親便打發(fā)阿公去外鄉(xiāng)收蠶繭。正是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年代。阿公在山里,遇見了蓬頭垢面,餓暈在路邊的阿婆。阿公救下了阿婆,阿婆告訴阿公,她父母都死了,死于戰(zhàn)亂,只留下她一人在世間獨活。阿公動了惻隱之心,讓隨從送上干糧,還拿出衣服,要阿婆換上。
阿婆換上了阿公的衣裳,梳洗干凈,吃飽穿暖的阿婆瞬間就露出了清秀而溫婉的容顏。在阿公寬大衣裳下晃動的纖弱身軀,靈動的眼眸,以及害羞低眉的樣子,讓阿公的心起了漣漪。阿公帶著阿婆來到了于家。那年,阿婆十七歲。
門當戶對,早已根深蒂固在于家。阿公的父親,對于乞丐阿婆拒絕接受,還冷冷地對阿公說,阿婆如果要留在于家,只能是使喚丫頭。如果日后能添個一子半女,也只能做小。阿公生性倔強,怎么都不肯辜負了阿婆。阿公與父親僵持著。阿婆出身低微,沒什么文化,卻知書達理,對公婆更是孝敬有加。每晚為公婆燒洗腳水,鋪被褥,端茶倒水,家里里里外外打點的面面俱到。即便如此,也沒能打動公婆的心。
阿婆因在外流浪多年,饑一頓飽一頓,落下了胃疼病,伴隨著全身浮腫。郎中說,是因為受了寒涼,不但胃不好,腎也不太好。阿公為了阿婆,遍尋名醫(yī),吃了很多中藥也不見治愈。阿公不知從什么地方聽說丁香花有暖腎的功效,托人找來了一棵丁香樹,栽在小院里,也就是眼前的這一棵了。每當丁香花綻放了,阿公便親自采摘,晾干,為阿婆沖泡成茶,每日飲用。日久天長,阿婆的身體慢慢好起來。胃病好了,浮腫消了。
五
阿婆的命運是悲慘的。
阿公只陪伴了阿婆三年。三年后,阿公得了絕癥撒手人寰。阿公走了,阿婆沒有流一滴淚。阿婆只是心死了,阿公去了,她是一個死人,元神已出竅。阿公走了的第七天夜里,阿婆推開了上房的門,將不到三歲的小于父親放在公婆的懷里,沒有淚水,只有空洞的眼。她默默轉(zhuǎn)身。兩歲多的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也許他也意識到阿婆想離開他了。
婆婆早已看出了阿婆想隨了阿公去,她抱住了阿婆,又將小于的父親放在她懷里,小于的父親死死地攀著阿婆的脖子,不停地叫著媽媽。阿婆回過了神,和婆婆抱頭痛哭。在小于父親的哭聲里,阿婆活過來了。公婆也承認了阿婆這個兒媳,名字入了祖譜。對于一樹丁香,阿婆更加用心地照料了,每年澆水、施肥,從不放松。阿婆說,丁香樹是阿公留給她的念想,她看著丁香樹,就仿佛看見了阿公正在丁香樹旁為她唱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丁香樹花開花落,阿婆在日月星辰下,看一樹花開,又凋敝。
后來,小于的父親出車禍走了。阿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傷將阿婆掩埋。那年,丁香樹因疏于管理,有了即將萎謝的跡象。阿婆畢竟是堅強的阿婆,當她看見了那棵丁香樹不開花,有了枯枝敗葉時,她驀然驚醒。她說,所有的悲傷,所有的疼痛都是歲月饋贈給她的禮物,她只有雙手接著,努力活著。
丁香樹在阿婆的照料下,重新發(fā)出了新芽,它又一次活了。每年,一樹花開,馥郁枝頭。
我含淚聽完阿婆的故事,還有那一樹丁香榮枯起落的故事,心緒起伏,其實,我曉得,阿婆的人生遠比故事艱難。
一個月后,我要走了,院子里的丁香花還沒有凋零。那天,阿婆就站在丁香樹下送我。我走出了院門,帶走了丁香花的故事,還有堅強的阿婆那歲月下生香的容顏。
從此,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便想起阿婆,想起丁香樹……
謝謝竹兒!
感謝作者賜稿流年,祝文思泉涌,佳作連連!
在某個時刻,悄然浮現(xiàn)。
阿婆的影子是歲月的彌香,
是慈悲光陰里的一縷沉香,
讓人守著記憶,無法釋懷。
愿歲月靜好,故人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