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學(xué)網(wǎng)-原創(chuàng)小說-優(yōu)秀文學(xué)
當(dāng)前位置:江山文學(xué)網(wǎng)首頁 >> 柳岸花明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柳岸?暖】失眠筆記(散文 )

編輯推薦 【柳岸?暖】失眠筆記(散文 )


作者:杜俊發(fā) 布衣,283.4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4221發(fā)表時間:2018-06-03 12:26:23
摘要: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融不進(jìn)的城市,現(xiàn)實、夢境、死亡,什么才是真實?

幾個月前,我生過一場大病,差點死去。
   我躺在白色的床單上,冷漠地看著同樣蒼白的自己,孤獨如蛇蔓延,流淌在空曠的病房,像是一片輕盈的羽毛蕩漾在無垠的海面上,世界如此寂寥,只能聽到杏花落下時疼痛的呻吟,一如多少年前,那個尋牛的少年闖入山谷的夜晚,杏花埋葬的真相給他留下了不能忘卻的夢魘。
   那天醒來時,我看見奶奶悲戚的面容。她額頭綻開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殷紅的血液凋零了一地。她指著那條腫得不成樣子的腿嘆息:“這里壞了,整日整夜的痛,好不了了……乖孫,你要攢勁讀書,不要去怪你爹,他也是沒有辦法?!蔽蚁肴グ参克嬖V她我長大了會孝順?biāo)?,會帶她去最好的醫(yī)院,話還來不及說出口,門外就傳來急促的呼喊:“杜家老太婆摔下山谷了——”然后嗩吶和哭聲驟然響起,我看見奶奶靜靜地躺在白布底下,父親低著頭,跪在地上燒紙,他高大的身體就是這一刻變得佝僂的,人們都說,他像是要把自己也埋進(jìn)土里……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向人提過這件事情,他們一定會以為這只是一個受驚的少年荒唐的囈語,比我癱瘓的奶奶摔下山谷更加荒唐,那天晚上父親決絕的眼神成了我隱諱而恐懼的秘密,被小心地封存在記憶深處。
   出院后,我開始失眠。也許是重病初愈的后遺癥或是不良的藥物反應(yīng),總之,我從倦意的桎梏中逃離了出來。要是在幾年前,我肯定會感謝上天的恩賜,那時候我如同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被風(fēng)吹進(jìn)陌生的城市,拼了命地想把根扎進(jìn)這片鋼筋和骨頭堆砌的土地。而現(xiàn)在,失去睡眠的夜晚也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意義,無數(shù)個冷清的夜里,我藏在黑暗中,默默地?fù)肀е拍挠白樱却筷貫⑦M(jìn)房間時,伸個懶腰,假裝自己剛剛睡醒。
   失去睡眠之前,我曾經(jīng)做個一個夢。
   夢里彌漫著空濛的霧色,紅色的雨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雨中,心蕊摟住我的腰,把頭偎在我肩膀上,像一只慵懶的小貓。小時候,我偷偷地收養(yǎng)過一只流浪的貓,可有一天它突然就消失了,沒有人在乎這個卑微的生命,等時間抹去它留下的腳印,我也就徹底遺忘了它。“我們卑微地像一只貓?!毙娜镎f,“只需要一場雨,就會洗干凈我們留下的所有痕跡。”心蕊是我大學(xué)生的女朋友,那時候我們也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騎著摩托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街道,她總是在笑,陽光下,溫柔的聲音暖暖的,癢癢的。而現(xiàn)在,她在哭泣,淚水濺進(jìn)我焦躁的心里,我把油門擰到底,風(fēng)聲掩蓋了一切,一道明晃晃的光迎面而來,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然后我聽到車子碎裂的聲音以及心蕊凄厲的尖叫,像一只受驚的貓……
   我和朋友在電話里說起過這個夢,心蕊的婚禮就是他告訴我的,她終于如愿地把自己嫁給了這個城市?!澳隳翘鞗]來?”朋友問,“好久沒你的消息了,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說,沒有意義地活著,和死了有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告訴他,幾個月前,我生過一場大病,病愈后我就開始失眠了,我記得曾經(jīng)收到過心蕊的喜帖,它被我夾進(jìn)了哪本書里,而現(xiàn)在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書了,事實上,很多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失眠以來,我的記憶就開始模糊交錯,就像我路過水果攤上看到酒紅色的杏子,濃郁的酸味使我想起村子里那個古老的杏樹,那的確是一顆很大的樹,覆蓋了整個村莊。某個時候,它會長出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白花,像是墳塋上面鋪滿的白紙有時候,它會結(jié)上密密匝匝的果實,那么高的樹,我們是爬不上去的,老人煙斗里裊裊的煙飄到杏樹上時會熏落一兩顆杏子,小孩們趴在地上和母雞一起哄搶,老人就坐在顫顫巍巍的椅子上看著我們笑,笑累了,他們大抵就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死去,逐漸變成了土地的顏色,白花埋葬了他們的過往。
   “你肯定是太累了,你村子在南方,那兒是看不到杏樹的,即使有,也不可能那么大,世界上就沒有那么大的杏樹嘛。”朋友說,“要我說,你也別想那么多,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干脆踏實干幾年,把房子首付付了,也算在城里安了個家。晚上睡不著就到處走走,散散心,或許還有時間寫寫文章什么的。”
   仔細(xì)想想,上次動筆寫作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以前我常常寫散文,我覺的人生其實也就和散文一樣,你可以跨越所有的維度去拼湊你的生命??煽倸w是有那么一條線的,就是這么一條線,它牽引著你,讓你看得見過去,看得見那貧瘠的土地下交錯生長著的各種姓氏的根。如果那根線崩斷了,所有的紙張就會瞬間分崩離解,那些跳躍的文字,就再也聚不攏一句完整的語言。我鋪開紙張,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許多的記憶不斷涌現(xiàn)、重疊,卻始終落不成字,就像這么多年的忙碌,也只不過是在城市孤單的夜里,多了一個失去睡眠的“追夢人”罷了。
   當(dāng)然,這樣的夜晚不止我一個失眠。深夜,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游蕩時,還有很多的人像螞蟻一樣在天臺上、大橋下爬行著。他們的匍匐的姿勢是如此的虔誠,似乎是要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挖掘出熟悉的稻谷來。我看到兩個在擺地攤的情侶,他們在蕭瑟的風(fēng)里相互依偎著取暖。我想起了那個找工作一直碰壁的夜晚,也是吹著這樣的風(fēng),我站在天橋上,冰冷的江水從未如此的充滿誘惑,我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去了,另外一只腳卻止不住地顫抖。我還看到一個拉二胡的老人,凄婉的曲調(diào)讓他無法自拔,他告訴我他其實還不算太老,只不過是疲憊不堪的時光在他額頭上刻了一道道的溝壑,他說他從年輕時就開始流浪,至于為什么流浪,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我和他告別時,他兀自念起詩來“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需斷腸,未老莫還鄉(xiāng)哦……”
   我還是決定回去一趟。這些日子我的床上街書桌上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幾朵的白色的小花,仿佛是在我寫下他們時從筆尖里冒出來的,我放在鼻子下貪婪地嗅了嗅,還能聞到杏子青澀的酸味,杏子能治咳嗽,是否也能治思鄉(xiāng)?記憶里那棵高大、開著白花的杏樹一直困擾著我,我覺得我必須親自去找尋這棵杏樹存在的證據(jù)。我已經(jīng)多年未回去過了,當(dāng)我決定回去時,只是為了找一棵不知道是否存在過的杏樹。對于村子,我一直有著本能的恐懼,我害怕那些杏樹下沉默死去的老人,害怕他們窮極一生,只能被白花覆蓋的命運。當(dāng)然,我更害怕故鄉(xiāng)的式微,害怕我站在那片土地時,那些熟悉的記憶卻早已經(jīng)淪陷了。
   火車一路南行,抵達(dá)村子時,已經(jīng)是幾天后的傍晚了。老遠(yuǎn),我就看到那棵高大的杏樹,嬌嫩的白花不合時節(jié)地開著。父親站在杏樹底下等我,他的身軀依舊那么佝僂,只是臉上像被火燒過一樣,坑坑洼洼的,詭異的很?!澳愫镁蜎]回來了,我怕村里的狗兇你。”父親說?!按謇锏墓房蓛戳?,住進(jìn)山里后,每次想回來看看,這些沒良心的畜生都要把我攆回去。”我問起父親臉上的傷,他說是被蟲子咬的,現(xiàn)在山上到處都是蟲子。家里很久沒進(jìn)過人了,父子倆就坐在灰塵上喝酒,喝著喝著父親就哭了,“我就不該放你出去的,你看看這屋,一點人氣都沒有了,下次下雨就要坍塌了,也沒人來修修了……”
   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第二天早上,許多村民拿著鐵器圍在屋外緊張地盯著我,他們身上淋了雞血,畫著符咒,顯得滑稽可笑。這么久沒有回來過,我的容貌和鄉(xiāng)音或許早就蕩然無存,他們一定把我當(dāng)成了危險的異鄉(xiāng)人。我記得小時候就有個被當(dāng)成人販子的異鄉(xiāng)人,他把糖分給我們玩耍的孩子,卻被驚慌失措的村民綁在杏樹上,小孩子們都被趕了回去了,有些事情,是不能讓我們知道的,后面我們在泥塘里挖出過一件陌生的衣物,至于異鄉(xiāng)人的下落,卻成了永久的謎。“二伯,三叔,我是小木啊,小時候你們還抱過我呢?!蔽亿s緊解釋,生怕異鄉(xiāng)人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小木,你小時候母親走的早,大家伙對你家也算照顧,你現(xiàn)在還回來干什么啊。”我一頭霧水,僅管工作后,我一直沒有時間回來過,那些要榮歸故里的念頭,也早就被挫折磨平,可這還畢竟是我的故鄉(xiāng),何至于要以這么大的陣仗來驅(qū)逐一個飄泊的游子?“小木,聽大娘一句勸,從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吧,我知道你是在怪我們沒把你帶回來,可你是出車禍走的,囫圇身體都留不下,按規(guī)矩是不能進(jìn)祖墳的。你也別怪我們,你爹的后事,大家也是出了力的。你要是不放心,明年掛親時,我們給你,也給你爹、你奶奶多燒些錢。”我告訴他們,幾個月前我的確生過一場大病,現(xiàn)在不是還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嘛?我承認(rèn),我之前是有過那么些念頭,可都熬過去了不是?還有我父親,你們怎么能說他死了呢,昨天我們還一起喝酒,他還念叨著要把這透風(fēng)的屋子修葺修葺,奇怪的是,當(dāng)時我明明睡不著覺,卻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走的??舌l(xiāng)親們不愿意聽我過多的解釋,他們堅持著顯得愚昧的邏輯,就像當(dāng)時,無論異鄉(xiāng)人怎么解釋、哭喊,他們都聽不進(jìn)去。
   這一次,我被我曾經(jīng)生活過,并深深眷戀、恐懼的土地放逐了。當(dāng)我離開的時候,白色的杏花落了下來,覆蓋了我的頭,我的發(fā)。當(dāng)我回過頭,準(zhǔn)備向過往作最后的告別時,杏樹已經(jīng)消失了,那里只剩下空蕩的土地和衰敗的年輪。
   我做過一場夢,夢里我生過一場大病,差點死去?;蛘呶乙呀?jīng)死去了,只是還不愿意醒來……

共 3528 字 1 頁 首頁1
轉(zhuǎn)到
【編者按】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里說過:“要時刻記住人的生存大致說來是一種悲慘、可憐的宿命,它遭受難以勝數(shù)的災(zāi)禍和不幸的襲擊。 大大小小的不幸事件是我們生活的組成部分,我們應(yīng)該把這一點時刻牢記在心。 ”人生本就活得不容易,我們在記憶里存放的東西,它雖不是影像,可是在難以入眠的時候,卻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品讀《失眠筆記》,能夠讓人更深的感觸作者靈魂里的疼痛。從奶奶,父親,及至圍在屋外的老鄉(xiāng)們,那是心靈揮之不去的記憶,即使想忘記,卻很艱難。一篇運筆獨特,表達(dá)淋漓盡致的好文章,鼎力推薦眾親欣賞閱讀!【編輯:如風(fēng)姐姐】

大家來說說

用戶名:  密碼:  
1 樓        文友:如風(fēng)姐姐        2018-06-03 12:27:23
  問候作者:夏琪筆健,妙筆生花!
回復(fù)1 樓        文友:杜俊發(fā)        2018-06-03 14:30:00
  感謝如風(fēng)姐姐的精采編案,問好,祝夏安
2 樓        文友:如風(fēng)姐姐        2018-06-03 12:28:12
  柳岸因你而精彩!愿你佳作連連,開心如意!
3 樓        文友:長安之后        2018-06-03 21:28:16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時間與空間為何物,你或我又為何物,不過一場夢,或許已經(jīng)死去,只是不愿醒來,喜歡這篇文章!
不見長安·之后
回復(fù)3 樓        文友:杜俊發(fā)        2018-06-03 22:48:37
  莊周夢蝶,人生若夢
4 樓        文友:甲申之變        2018-06-04 20:24:33
  閱讀小杜的小說,想起達(dá)利的作品《永恒的記憶》。夢是現(xiàn)實的影像,每一次都觸及靈魂,那些來自生活的慈悲。親情,故鄉(xiāng),遠(yuǎn)方……每一寸土地都有記憶,總是難以割舍
文盲
回復(fù)4 樓        文友:杜俊發(fā)        2018-06-05 20:41:22
  感謝甲申哥鼓勵,我文字還很單薄,甲申哥作品的深度和涉及面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
共 4 條 1 頁 首頁1
轉(zhuǎn)到
分享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