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搗衣聲斷書窗外(散文)
我對寫作環(huán)境的要求非??量蹋牪坏萌魏温曇?。
多年前,我做出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決定;撇開人生所有的積累,專職寫作。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赴死的浩蕩長風(fēng),干凈、倔強(qiáng)地注銷了一個為之奮斗十幾年的企業(yè),走進(jìn)一處誰也找不到的住所,苦心孤詣地寫作。
在書桌前坐了一個多月,一字都寫不出。原因多得無法梳理,最直接的原因是環(huán)境太糟糕。沒有了熟人的聯(lián)系卻被陌生人正常生活發(fā)出的聲音打擾了。
那幾年,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我四處遷移,居無定所。直到多年前父母永遠(yuǎn)離開,我才安定下來。
原因也是常人不能理解;守著父母的靈位。
我十五歲當(dāng)兵,退伍后不聽從父母安排,一個人落戶異地獨(dú)立承受著生活帶來的一切,以至于,父母去世我都不在。
世上有一種悔恨猶如水滴,分分秒秒地落下,不會引人注意,當(dāng)積水成潭后,會以深不見底狀態(tài)把人淹沒。
我就被悔恨淹沒了。
我的書房很大,中間隔開了,一半是我寫作的地方,另一半給了父母。我與父母隔著一扇門。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父母遺像前燃香。父母遺像前除了放置一個精致的香爐,還有一杯清水,一杯最好的酒。水定期更換,酒也是。
這件事從來不敢說,擔(dān)心被人罵;父母活著你干什么來?沒了,你這么做,有意思嗎?
我可不這么想,人生許多要義往往體現(xiàn)在死后。我的父母沒了,可在他們的遺像前每天都有一縷香繚繞、一顆虔誠懺悔的心;試問,世間能有幾人?
懺悔也罷,救贖也罷,這是不可動搖的生與死的互動。
開始,也是寫不下來。一個主要的原因還是噪音。
我居住的這棟樓,居民大都文明,從來不會發(fā)出驚擾聲,而前面一棟樓發(fā)出的聲音讓我苦不堪言。
每天上午八九點鐘,總會從窗外傳來連續(xù)不斷的搗衣聲,一聲追著一聲,持續(xù)一個多小時。
什么人呀!什么時代了,你還用這么愚笨的方式洗衣?
我走到窗前,一串搗衣聲錐子一般從樓下刺射,直刺我心。
樓道邊一位老婦人坐在方凳子上,面前放著一個大塑料盆,兩個小一點的,里面堆滿要洗的衣服。一個棒槌有節(jié)奏地捶打在衣服上??粗?,我怒氣橫生,差點吶喊,別捶了!
有什么理由喊呢?最終忍住。
寫作要依附靈感,被驚擾的靈感很難喚回。棒槌聲消失了,怨氣滯留心中,一上午什么也寫不出,有時,到了下午,那討厭的聲音會突然從寂靜中發(fā)出無聲的侵?jǐn)_。
若不是為了守候,我一定會離開的。
棒槌聲成為常態(tài),每天如期而至。我心中的怨氣終于到了極限,想著,不就是一臺洗衣機(jī)嗎,我買了!不是為誰,而是贖回被掠去的光陰。
來到老婦人面前,她抵著頭,我看著的只是滿頭的白發(fā)。老人旁若無人地捶打著衣服。可能是每天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太多,她已習(xí)慣無人搭理。
我再近了些,她才抬頭,白發(fā)下,一張消瘦、稍微黑黃的臉上布滿皺紋。大大的眼睛有些凹,眼眶隱約散發(fā)疲憊、無奈、木訥。
“找人吶?”她說。
看著她年齡與我母親差不多,心一下軟了,覺得不該居高臨下地站著說話,蹲下來說,“阿姨,你怎么每天都洗這么多衣服?”
“我也不想呀,沒辦法。兒子、媳婦、孫子都是干粗活的,不洗不行。”
“那也不該用這么吃力的辦法?為何不用洗衣機(jī)?”我期待她說出沒錢之類的話,那樣,我就可以把決定說出來。
“還用你說?你看這衣服上全是泥沙,洗衣機(jī)用不了幾天就磨壞了。”說著,她看著我,眼里滲出疑惑,說,“你啥意思?”
“噢,沒啥意思,就是覺得你這么洗衣服太累……阿姨,你兒子他們都是干什么的?”
“攪拌站——干體力活。你——”她眼里泛著追問,眼光一晃,說,“我明白了,是嫌捶衣聲?你不住在這棟樓里吧?”
“我住對面?!?br />
“噢,還以為也是因為聲音呢?”
“有人說過?”
“有。我住四樓,在樓上洗衣服,三樓的人家嫌我捶衣服聲音大,沒辦法,我只好每天端著衣服下來——在這里捶?!?br />
原來是這樣,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無奈地回到書房,心里的怨氣沒了,莫名的同情彌漫在心頭。站在母親的遺像前,幻想著她若活著會怎么說。
母親會說,寫作要克服的困難很多,環(huán)境只是其中的一項,既然寫不下去,干嘛不調(diào)整時間?上午看一個小時書不是很好嘛?
我聽從母親的建議。
忽然有一天,搗衣聲沒了,我心頓然驚慌,擔(dān)心老婦人不按時間了,那樣對我將是致命的影響。
還好,整整一天安靜,我寫得酣暢淋漓。到了晚上,意外發(fā)生了,那追命的搗衣聲突然來襲來。
這個氣呀,無處發(fā)泄。
我怒氣沖沖地走到窗前,憤然拉開窗戶,霎時驚呆了。一輪明月高懸在兩棟樓上空,清澈的月光從天而泄,樓下,一位影影綽綽身影在月光下?lián)v衣。
腦海里瞬間飄過李白那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钡脑娋洹?br />
這輪明月下,一千三百年前的一個夜晚,李白走在長安城內(nèi),月色也是這般的光華朗朗。他聽著城中一片此起彼落的砧杵聲,才有了這首千古流傳的《子夜吳歌秋歌》。假如李白活在當(dāng)下,看見此情此景,他會這樣寫來,珠城漫天月,一戶搗衣聲。
想來,萬戶是極普遍的,一戶更為奇跡。
我的心充滿詩意,想著曾經(jīng)讀過的有關(guān)“搗衣”詩句,接踵而來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里那句,“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不是嗎,月光下,搗衣聲去了,拂還來。
還有那位當(dāng)皇帝不行,不幸成為詩人李煜,他在《搗練子》里寫到,“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br />
當(dāng)年,他聽到的搗衣聲是斷續(xù)的,可能洗衣女累了,搗衣聲才斷續(xù)傳來。
想到了詞,不由想起李清照,她在《行香子》里寫到,“黃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wù)杪晸v,蛩聲細(xì),漏聲長。”
樓下那位搗衣的老婦人,生活何嘗不是凄凄惶惶,瑣事愁腸?
在這寧靜的夜晚,整座城市的人都在享受夜生活,她卻獨(dú)自一人在樓下洗衣。
還有陸游,他在《生查子?和夏中玉》里寫到,“一天霜月明,幾處砧聲起??蛪粢央y成,秋色無邊際?!?br />
我覺得,幾處砧聲怎么也比不了一處砧聲。我的眼前,不正是滿天霜月明,一處砧聲起嗎?
至于詩,太多了,最喜歡的是杜甫的《暮歸》:“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fēng)凄凄?”在我的窗下,不正是月下?lián)v衣,風(fēng)送砧聲的意境嗎?
年輕時讀《紅樓夢》,被香菱吟月的詩打動:“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br />
這么看來,搗衣在古代不論貴族還是平民,都是不可或缺的。
我的眼前,也是一處深院,唯有一處搗衣聲有節(jié)奏地傳來。意境一點不比當(dāng)年李煜、杜甫、張若虛、李清照等眾多文豪所處的環(huán)境遜色,他們聽著,卻作出流傳千古的佳句,而我聽著不但沒有靈感,反而一肚子怨氣,這就是文學(xué)境界的差距!
再次回到書桌前,心雖然不寧靜,充盈的卻是創(chuàng)作的靈動。
這以后,窗外的搗衣聲無論什么時候響起,都不再是噪音,而是創(chuàng)作天空最美的背景音色。
搗衣聲一直伴隨我多年。
半個月前,忽然聽不見搗衣聲,我反而有點不適應(yīng),每天上午寫作前,第一件事不再是為父母上香,而是來到窗前看一眼,那位阿姨是否在。
前天,打開窗戶,只是一眼,讓我魂飛魄散。在前樓不遠(yuǎn)處搭起了一個靈棚。那個樓道居住多少人,我不知道,可我的心告訴我,搗衣阿姨走了!
不久,哀樂聲傳來,我一時難受地淚水盈眶,飛快地下樓,裝出路過的樣子想證實一個預(yù)感。
靈棚內(nèi)放置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單薄的身軀,搗衣阿姨的像放在床頭。我在靈堂外徘徊,用了阿姨平常搗衣的時間。
回到書房,我決定停寫三日,為阿姨默哀。
第二天,為父母上香時,仿佛聽見母親說,你該給那位阿姨上一炷香的。
可我不認(rèn)識她?
母親的聲音還是那么清晰,說,不是為她而是為再也聽不見的搗衣聲。
聽著,我的心顫顫的。
猶豫了一天,深夜,我拿著一筒平常給父母奉燃的“水沉香”,悄然來到靈堂前,把想好的理由收在嘴邊,意外的是,靈棚內(nèi)兩位守靈的人睡著了。
我虔誠地跪下,把一筒香倒出來,慢慢放進(jìn)火盆里。香燃了起來,散發(fā)出一股濃烈而熟悉的味道。
腦海里再次飄過古人關(guān)于搗衣的詩句,“江城向暝東風(fēng)急,一半鄉(xiāng)愁聞?chuàng)v衣?!?br />
“花飛織錦處,月落搗衣邊。”
“月東出,雁南飛,誰家夜搗衣?!?br />
我默誦信口溜出一句,珠城夜深香火急,一半哀思送搗衣。
不是嗎?搗衣聲不能說日后沒有,至少,在我余下的時光里不會再來。
一些看似簡單、平常的生活方式,一旦消失永不再來!阿姨帶給我的不單是詩情畫意,還溝通古今文化,讓我懂得如何欣賞風(fēng)景。也許她的行為驚擾了當(dāng)下人的生活,而真正懂得欣賞的人會從驚擾中聽見淹沒在厚重歷史文化中的聲音。
阿姨,您的一生很本真、簡單,亦可能很凄苦,但是,你的光陰隱藏著人類幾千年的生活畫面。
世上沒有不適的風(fēng)景,只有膚淺眼睛。
阿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