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老爸老了(散文)
老爸老了。
老爸是四零年生人,今年七十有八。
媽走的頭天,爸跟我說他做夢,夢見媽接回來了。媽住院的一個月,爸惦記著去看看媽。爸腦血栓堵了好些年,一天到晚,大部分時間在床上躺著,吃喝拉撒睡,離不開人。我每次從醫(yī)院回來,爸追著我問,問媽的情況,我不敢說實話,“報喜不報憂”,說媽這兩天有起色,每天下地走兩步,還能吃二兩米。不敢說得太離譜,夸大了,老爸不會相信。
“抽煙不?”老爸搞突然襲擊。
“抽,媽哪能離得開煙,一天兩三根,多了,醫(yī)生不讓。”在老爸面前,我表現(xiàn)沉穩(wěn),不露絲毫破綻。
“喝酒不?”
“照喝……偷偷摸摸,抿兩口,不給喝,媽罵娘。”這回,爸“嘿嘿”地笑出了聲。
爸有一陣子沒有這么開心了。
爸的笑,是苦笑。爸雖然走了不了道,但腦瓜還靈活,老爸早看出來了,媽的情況不樂觀。
靈車開回廠里。我跟爸說:“媽沒了,媽沒了……”爸摟了我的脖,“呃呃”地哭,哭得特別傷心。
我抹了淚勸爸,爸也勸我。
爸知道:越是這個時候,他不能再給兒子添亂。
媽的靈堂搭在我們家的房頭——媽上個月摔跤一直沒能站起來的地方。老爸躺在床上,呆呆地注視著窗外那棵孤零零的木棉樹,樹上往年開滿了好看的花,粉的、白的,一大串,一大串,今年卻一個花骨朵也沒見。
爸和媽的老家都來了人,圍著老爸陪他聊,聊老爸小時的事,分散爸的心思。爸說他那個時候在農(nóng)村,住土房,家里人口多,一團和氣,燕子年年春天來了,冬天走。爸的記性好,老家好多人,好多事,他都記得。
大年三十,爸指著他旁邊的座位,說是給媽留著。哥給媽平時喝酒的杯里倒?jié)M了酒,我也想著幫媽碗里夾點菜。這么些年,不在媽的身邊,一桌子的雞鴨魚肉,我不知道給媽夾點啥……以前,我回家,總是媽幫我夾,怕我不吃,跟我拉鋸“搶飯碗”,把菜往我飯里深埋。媽還摸媳婦的“羅拐”,扣肉皮一條條撕下來,都給了媳婦。才開始,媳婦“夾咕”——不好意思,拿眼睛直瞅我,時間長了,習慣成自然。
大年初一,上山去看媽。臨出門,老爸特意囑咐我:記得拍兩張相片給他。我從山上下來,把手機里的照片放大了,指給爸看,眼淚在老爸的眼眶里打轉(zhuǎn),爸說看不清。
我回東北那天,我親爸的額頭,像西方元首會面親晤一樣,爸也結(jié)結(jié)實實地回了我一個,在我的臉蛋上,“?!钡匾宦?,嚇了我一跳。我不大點兒時,就送到外婆家,記憶中,爸沒怎么親過我,倒是外公動不動就用山羊胡撩我,我一直記得。
爸木訥。我上大學,老爸跟我寫信,開頭第一句:岳平吾兒,見字如面。斗大的字,占一行半還多,整篇紙加標點符號,超不過二百字。爸的話不多,無非“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錢省著花,掙錢不容易”,再就是“好好學習,別忘了用功?!敝?。
爸老了,話更少。我搬了凳子坐老爸床前,跟他套近乎,爸豎了耳朵聽我一個人說,話讓我“包圓”了。我把我這些年發(fā)表過的文章念給他聽,前兩段,爸將就在聽,到了后來,爸干脆不聽,頭搖成了“撥浪鼓”——老爸不是一個懂得浪漫的人。
人老愛黏人。我在家,每次給爸掖好被、點完煙,我都要在老爸的房門前,站上好一會,我就像是一名戰(zhàn)士,隨時等待著老爸的招喚……
小時候,家里沒有空調(diào),到了夏天,最討好老爸的活是給老爸拍扇子,拍著,拍著,就拍睡著了。那個時候,從沒想到老爸會老,老得這么快。如今我自己也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那時候,真地傻,居然盼著長大。
“再過段時間,我要回去上班了?!?br />
爸點頭。
“爸,我走了,嗯(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br />
爸點頭。
“哥哥、嫂子、妹妹、妹夫幫嗯(你)做事,嗯要記得表揚兩句?!?br />
爸直晃頭。
“那至少也得點個贊呀?!?br />
爸說他做不來。一輩子都這樣。
我磨破了嘴皮,爸還是堅持他的觀點。
爸的情商不高。媽在的時候,一日三餐,媽圍著老爸轉(zhuǎn),沒聽過爸說過媽一句好話。雞毛蒜皮的事,倆人沒少扯。為此,媽在我面前告狀兒,說爸不進油鹽兒。
“老小孩,老小孩”。爸的脾氣,有時候活脫脫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擰”。媳婦勸爸不要抽煙,爸理直氣壯:該死的卵朝天,不該死的萬萬年。
前些日子,老爸尿不出尿來,送他去醫(yī)院,他不肯;到了醫(yī)院,人老血管細、脆,護士給他預(yù)埋針,爸不讓;護士給爸小肚按摩,要他別亂動,他也不配合。一個星期,老爸連做了兩個手術(shù),先是因為膀胱結(jié)石挨了一刀,昨天又在肚子上劃了一個口子,做尿路改造??蠢习值哪樕?,可是遭了大罪兒。我心痛爸,可我終究離得遠,幾千里路,哪能說回去就回去?
老妹每天早晨騎了摩托過來,給老爸喂飯、換尿袋,看著老爸打點滴,晚上再騎車回去,十多里地。老妹的摩托,哥也騎,下午再騎回來。老妹上班,哥打卡下班,下午五點多,哥在家吃完,再過來接班,哥的岳母早早地把飯菜做好,哥吃現(xiàn)成的,連老爸的那一份也用保溫盒裝好,飯是飯,菜是菜。哥負責爸晚上起居,每天晚上睡不了幾個小時……
上次媽住了一個多月院,哥和老妹天天往醫(yī)院跑,屙屎屙尿,端茶倒水,侍候老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做一天好說,做多了難。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哥和老妹也有自己的家,我只是嘴巴說得好聽。
比起哥和老妹來說,我算哪門子“孝”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