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嬌】 柳溝里看瓜 (散文)
回憶起童年,感覺到的全是開心和歡樂;回頭一想,覺得不太可能,難道童年真沒有什么痛苦嗎?細(xì)細(xì)一想,還是有的,比如全身生瘡,比如膽道鉆入蛔蟲,比如被電擊中等。但快樂還是童年的主旋律,比如看瓜、放羊、挖野菜等。
大概是一九八零年吧,三爺爺在柳溝里種了一塊西瓜。三爺爺夜里看瓜,白天要找個看瓜的替他,這件差事就落在了放暑假無所事事的我身上。
柳溝在村莊的東北方向。出了村,從彌勒寺下穿過,進(jìn)入舞陽河,河里滿是鵝卵石,人和車好不容易輾出一條道,一場洪水下來了,路又不見了。在河道里走一二里地,有一條僅容一個人鉆上去的小土路,順著長滿荒草的小路攀登,路邊磊著一塊接一塊的梯田,這里就是柳溝里。
柳溝比我們的村名還要古老,大概要追溯到史前。古書上記載“出土為金,即為伏珠”,柳溝是我們這一帶最早挖出煤的地方,我們的村名就源自這里。
三爺爺?shù)奈鞴系厥且粔K半月似的地塊,地前是數(shù)丈高的土崖;地后是陡峭的山坡。選擇這樣的地做瓜園也是出于防盜的考慮。
瓜地的地頭新挖了一個小窩洞。有三尺來寬,四尺來高,一扁擔(dān)長深。洞里支著半扇木門板,門板上胡亂鋪著被褥,三爺爺晚上就歇息在這里。
每天吃過早飯,踢著鵝卵石,踏著路邊豬耳朵草的露水來到窯洞里,三爺爺回去了,這里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世界。
瓜地里十分安靜,瓜蔓鋪滿了地面,灰白色帶深鋸齒的瓜葉像一只只伸開的大手,貪婪地吸納著陽光。瓜須四處抽拉,一旦抓住草莖木棍便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纏了上去。一個個圓溜溜的綠皮西瓜隱在瓜葉下,瓜肚子太圓了,只好挺出來。瓜與瓜之間的距離保持得很好,瓜皮閃著光,帶著笑,我始終懷疑她們在竊竊私語或者微笑著凝望。
瓜田里也是昆蟲的樂園,黑螞蟻、土蜘蛛茫無目的亂跑;蚰蜒隨處拉著泥粑粑;黑翅蟲爬在莖稈上,一有動靜,張開雙翅“呼”的一聲飛走了;白蝴蝶扇著一雙粉翅輕易不肯停下來;野草也肆意地長著;人汗草、灰條頂著大葉;馬齒齒貼地?cái)U(kuò)展;沙蓬、刺典也見縫插針地爭奪著自己的地盤。
洞里有點(diǎn)潮濕,我用一大蓬酸棗刺塞住進(jìn)地的口,然后一個人悠閑地在瓜地四周閑逛,采一些野菊花或羊饅頭花編花環(huán);找一些能吃的漿果、草籽解饞。西瓜我不敢摘,因?yàn)槲也恢郎臁P《蠢镉袔最w摘下的西瓜,口渴了我就挑一個皮球大小的切了吃。吃了幾天后,就厭了,不再吃,寧愿喝鋁壺里的涼開水。有時太無聊了,我也一個人爬到山頂,山頂是欲露未露于黃土的堅(jiān)硬巖石,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白皮草,貼地很緊。山上風(fēng)大一些,頭上有烈日卻不顯得很熱。在山上坐了一會兒,還是孤單,又一蹦三跳地下了山。
三爺爺?shù)男鹤游視允迨逡瞾?。他會挑瓜,他告訴我,用手敲敲瓜皮,聲音脆的熟了,聲音悶的沒熟;看瓜蒂,瓜蒂萎蔫的熟了,瓜蒂翠嫩的沒熟。
我挑瓜?!耙悦踩」稀?。老認(rèn)為個大的就熟了,結(jié)果摘下來沒熟透;曉叔叔摘了幾個小瓜,我說:
“這么小,可惜了!”
他說:“你別看小,肯定熟了?!?br />
用菜刀切開,瓤紅粒黑,瓜瓤已擺了沙,咬一口,甜得像蜜。
在瓜地里待得時間長了,對西瓜們像鄰居一樣,也好像認(rèn)識了。哪一個角落里有幾個大瓜,哪一條小徑旁有幾個小瓜,心里都有了數(shù)。一些瓜長得快,就希望它長得大些!再大些!爭取成為十幾斤的“瓜王”。一些老是不長的瓜還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的憤恨。告訴了曉叔叔哪些瓜好久不長,曉叔叔就罵它們“占著茅坑不拉屎”,順手就把它們撕裂了下來,不讓它們妨礙同一條藤上其它瓜的生長。
下雨的時候最寂寞。雨,沙沙沙,沙沙沙……整個柳溝里全是雨線,千條萬條數(shù)也數(shù)不清,瓜藤上籠著一層輕霧。綠皮西瓜被雨澆得濕漉漉,很擔(dān)心大雨把它們淋壞,又擔(dān)心雨水澆進(jìn)瓜心。
來瓜地吃瓜的人并不多,零零星星地吃了瓜或買上瓜走也大多沒現(xiàn)錢。窩洞里有一個田字格的生字本,一根藍(lán)圓珠筆芯。“×年×月×日,××斤,×元×角……”賬一筆一筆地記著,等待秋后才算。成語“秋后算賬”估計(jì)就是這么來的。
在這里也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人。
有一天,烈日當(dāng)頭,兩個在地里勞作的中年人來吃瓜。他們頭上箍著白毛巾,裸著上身,臉上,胸膊都曬得赤紅,像剛出殼的小麻雀。汗在臉上、身上流著,臉色也焦慮、疲憊??赡苁瞧渲械囊粋€人請另一個人幫工,過意不去,請這個人來吃西瓜。我看他們的樣子,估計(jì)不會帶錢,又得記賬。
吃完后,那個請吃瓜的人從藍(lán)布褲口袋里掏出幾元被汗浸濕的錢付帳,肯定是早準(zhǔn)備好的。
有一天,三爺爺走時囑咐我說:“公社里的工作隊(duì)來到我們村里,他們可能要來吃瓜,隊(duì)長已跟我打過招呼了。人來了,就讓他們吃,給錢就收下,不給就算了……”
過了一兩天,我正在窩棚里打盹兒,地口嗚哩哇啦地有人叫喚。
我問:“干什么?”
“吃西瓜哩,還能干什么?”
我拉開塞住地口的酸棗刺,兩個人走了進(jìn)來。他們穿著四個兜兒的藍(lán)的卡褂子,藍(lán)的卡褲子,黑色的皮鞋。一路上坡,他們臉上掛著汗珠,皮鞋上沾了一層灰塵。我一看知道他們是工作隊(duì)的,就切開三爺爺特意挑出來的好瓜,請他們吃。他們也沒客氣謙讓,拿起瓜來“咔嚓咔嚓”地就吃了起來。其中一個人吃得很快,西瓜從嘴的這一邊咬進(jìn)去,西瓜粒從嘴的另一邊自動吐了出來。邊吃還給另一個同伴傳授快吃的經(jīng)驗(yàn)。
吃完瓜,歇了一會兒,他們拍了拍身上的土,打著飽嗝轉(zhuǎn)身走了,錢的事兒一個字也沒提。我后來告訴了三爺爺,三爺爺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有說。
野草黃了,瓜田漸漸地?cái)×耍锢锏碾s草蓋過了瓜蔓。大西瓜除了留作種子的幾乎已摘完,小西瓜俗稱“拔蔓瓜”也不長了。把殘次的瓜全摘下來分給了隊(duì)里的社員,瓜園再也不用人看了。
在一些時候,許多記憶原來以為都消失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某個不經(jīng)意的線頭漏了出來,拽拉線頭,拉出了雜七雜八的許多東西,有的東西已經(jīng)發(fā)霉;有的已經(jīng)腐爛;有的已經(jīng)蒙塵,更多的是半隱半掩,一束微光掃過,絲絲光澤就耀映出來。
只是這樣的東西,就像藤蔓上的西瓜,在每個人身上都不是無窮無盡地生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