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夢令】錯誤(征文·小說)
那是九月末的一個下午,接連下了幾日的雨,暑氣散盡,空氣濕冷,我停在上海一個叫崇明的城區(qū)的一個公交站下,對我來說一個完全陌生的地點。我剛到第二天,對這里一無所知,只能依靠手機地圖搜尋周邊信息。
莊昂是在這個時候走到我身邊的,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西裝,沒有打領(lǐng)帶,看上去很時髦,他臉上的表情很淡,但舉手投足間顯露出特別的氣場。他坐在了我的旁邊,不遠不近的距離,讓我剛剛好注意到他。
“你在等公車?”
他的聲音嘶啞而干澀,微微地顫抖。
我抬眼看他。他三十歲出頭的樣子,一頭短發(fā),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如同黑曜石般澄亮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性感,青色的胡茬顯出成熟的魅力。
和一個陌生男人如此近的距離,我有些慌張,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很迷人,尤其是那雙眼睛似乎能攝人魂魄,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
“你說什么?”
我有些不相信他在跟我說話,想要確認一下。
“你用什么洗發(fā)水?”
他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說,我的答案對他來說似乎并不重要。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頭發(fā)上。
“飄柔。”
我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他,但同時警覺起來,我想著他該是要跟我推銷洗發(fā)水和護發(fā)素之類的。
他的手向我的頭伸了過來,我下意識躲避。
“你這頭發(fā)……”他的目光移向我片刻,卻沒有交流,他癡癡地望著我的頭發(fā)。
我抬手摸摸頭并沒有摸到樹葉之類的。他的手再一次伸過來,我把頭偏了過去,他把我頭發(fā)上的皮筋解了下來。
“你頭發(fā)散著好看?!?br />
他說完笑了,那一瞬間明亮了這個陰郁的天氣。聽到有人夸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走了。”
還沒等我回話,他說完就離開了,我看著他過了馬路,消失在轉(zhuǎn)角,就低下了頭,繼續(xù)搜尋周邊信息。
前不久我剛離婚,我那個老老實實的丈夫有了別的女人,一切發(fā)生得都很突然,突然得我都來不及享受新婚的激情就被掃地出門了,房子是他婚前購買的,我什么也沒落下。
我是到上海投奔我姨媽的,來上海我什么都沒帶,甚至連行李箱都沒有,換洗衣物也沒有,我想著與過去徹底告別重新開始。沒想到到了上海一切都跟想象的不一樣,姨媽過得也并不好,房子小得可憐,昨晚我是打地鋪睡覺的,半夜里隱隱約約聽到姨媽和她男人爭吵,所以決定離開。
其實我并沒有想好要去哪,留在上海,或者去一個其他的什么地方。我離婚的消息沒敢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敢回家,怕爸爸媽媽傷心,他們年紀大了,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再操心我的事。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跟著公交車走過了一站又一站,對未來的歸處依然沒有方向。我以為莊昂的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插曲罷了。
我從那個車站站起來,準備前行到下一個站點。放眼四周,一切都很陌生,綠化帶的小草翠色欲滴,向這個季節(jié)宣示著它最后的蓬勃,路面的積水處貼著幾片被風打落的殘葉,來來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我走在其中沒來由的孤獨。
走了許久,我發(fā)覺有輛車一直跟著我,于是停了下來,車也停下來,車窗搖下來,是莊昂,對我來說不算陌生的陌生男人。
他向我揮手,“你的皮筋還在我手上!”
“不要了,你扔了吧!”
他跟過來讓我有些許意外,一個小小的皮筋沒必要還給我的,我再一次警覺起來,他是個人販子嗎?可也不像?。∷砩洗┑囊路豢淳秃芨邫n,開得車也不是低端品牌,重要的是他說話也很真誠,并不像有所圖。
我長得并不出眾,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普通,身上唯一值點錢的就是那件粉色外套,也只花了200塊錢,有些地方還起了球。
“你去哪兒?我送你吧!”
他從車上下來,擋住了我,把手里的皮筋遞給我,我接過皮筋隨便套在手上,想繞開他,沒想到他拽住了我。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捏在我外套的袖子上,盡量避免觸碰到我的肌膚,他這個紳士的舉動讓我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不用了?!?br />
雖然我拒絕了,但是我承認我心動了,他是個優(yōu)質(zhì)的男人,能在人群中注意到我,是我的幸運,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真誠的光,我能感覺出來他對我沒有什么企圖。
“滴——滴——”
后面的汽車響起了鳴笛聲,他的車堵住了后面的路。
“走吧,你看看都堵路了?!?br />
他再一次邀請,我在半推半就之間上了他的車,汽車啟動的時候,我的心有些忐忑,有點后悔自己的沖動。
“喝水嗎?我看你嘴唇有點干。”
莊昂遞過來一瓶水。
我抿了一下嘴唇,真得有些干。我接過了水,但并沒有喝。
“怎么?你怕我下藥??!”
莊昂嘴角上揚,他笑起來很溫暖,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我從來不相信什么一見鐘情,但是卻遇到了莊昂,他身上的氣質(zhì),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我心儀的那種男人。
“噢……不,不是?!?br />
我看著他的側(cè)臉失了神,說話也結(jié)巴了,為了證明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水。
喝下水后,我的心平靜了許多,我對他充滿了好奇,鼓足勇氣問了他:“你為什么非要讓我上你的車?”
“你很像一個人!”
他回話的時候,眼睛望向遠方,很深邃,我能感覺出他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前女友?”
我試探地問道。
“她和你一樣,有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fā),自然披散下來,很美,很美……”
他并沒有正面回答我,他似乎陷入了一個遙遠的回憶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只好望向了車窗外。
“你去哪兒?”
他突然問。
“?。苦?。你送我去最近的酒店吧。”一時沒有想好去哪兒,我心想先找個酒店住下。
“前面有個公園,可以約你去轉(zhuǎn)轉(zhuǎn)嗎!”
他用期許的目光看著我。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折射著耀眼的光芒。我魔怔般點點頭答應(yīng)了。
車在前面掉了個頭,我感覺心被提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為什么會答應(yīng)跟這個陌生男人獨處。
車行駛了一段路停了下來,我在座位上做著心理掙扎,直到他下車轉(zhuǎn)到我這邊,打開我那一側(cè)的車門,我才醒過神來。
停車的地方的確是一個公園,什么名字我也沒細看,低著頭跟在他后面,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前行,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么。
我偷偷地看著他,心思飛出老遠。他應(yīng)該家境不錯的,如果他心里真有那么一個和自己相似的女孩,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介意做一個替代者呢?
想到替代者,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太遠了。
“在這坐坐吧!”
他微笑著回頭看我。
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是長木椅。默默地點點頭,走過去,坐了下去。
他坐在了旁邊,不遠不近的距離,我聞到了他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就像是醫(yī)院里那種蘇打水的味道。
暮色漸漸沉淀下來,籠罩在公園的樹木花草上,公園里漸漸有了人。我和他坐在公園一角的長椅上,融入那個氛圍里又從人群中剝離開來,空氣中流動著一中莫名的悸動,蛐蛐的叫聲從角角落落抻展出來。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聲音傳過來,有點低啞,卻帶著說不出的魅惑,每個字從他的薄唇中吐出,聽在我的耳中,就像是下著大雪的冬夜,喝到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香味暖心,溫度暖身。
“秋水,孟秋水。”
我回復(fù)他,這個名字是我活了這么多年唯一自信的一個點,這都歸功于我有個滿腹經(jīng)綸的父親。
“秋水盈盈魂夢遠……”他喃喃念出這句詩,又說到:“你的名字很好聽。”
“謝謝。你呢?”
聽到他夸我,我羞澀地低下了頭輕聲道謝,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無言的欣喜。
“莊昂。”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我輕快地說道,卻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什么話題了。他不愛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時間久了,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于是說:“你給我講講你的她吧!或許明天我就不在這個城市了,我們將永遠不會再見,有些話適合講給陌生人聽。”
莊昂平時應(yīng)該愛看書,不然那樣偏的詩詞他是說不出來的。這點更令我心儀,我想我們能夠抵達彼此的內(nèi)心。
“她死了,被黑幫的人殺死了……我做生意跟黑幫的人有沖突,侵占了他們的利益,他們派人追殺我,她跟著我過了許多年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卻一直不曾退縮,她也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她什么都不要愿意跟我回鄉(xiāng)下過苦日子,可是我不甘心。終于有一天出事了,她那天開我的車去郊外游玩,被盯上了,那些人把她當成我殺掉了,車上全是她的血,她身上被刀穿了好幾個洞……她……她死的時候都沒閉上眼睛……可是我還沒和她結(jié)婚,我總想著事業(yè)穩(wěn)定下來就跟她結(jié)婚,卻忽略了她真正想要什么。我很后悔,如今我有了房子有了車子,卻沒有了她,我真的很愛她……當初她跟家里鬧翻了跟著我來上海的,是我辜負了她……秋水,你跟她真的很像,一頭漆黑順直的長發(fā),不染不燙,就那樣自然地披散在肩上,你們的穿著也是一樣的簡單樸素……我……”
他哽咽了,我看著他,卻找不到任何安慰他的話語。黑幫、明目張膽地殺人……聽著他說這些,我感覺很遙遠很虛無,至少對我來說就像是小說或是電視劇才有的橋段,我不知道那樣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感受,但是我羨慕他們有那樣至死不渝的愛情。
“我控制不住。今天看到你,我覺得是上天對我的眷顧,就連你身上的味道都跟她一樣。我曾經(jīng)發(fā)誓,如果她能回來,我一定花更多的時間陪她,就算是沒話說,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就好……”
我看到了他眼角一閃而過的晶瑩,心忽然之間就疼了,我很想抱抱他,想給他我能給的,然而我只能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們走吧!我?guī)闳コ燥垺!?br />
天不知不覺黑透了,有些冷,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他從悲傷中回過神來,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的身上。外套上帶著他的體溫,還有他的味道,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蘇打水的味道。
我完全對他卸下了防備,沒有回話算是默認了。
餐廳離公園不遠,開車也就五分鐘的路程。這是一家私房菜餐廳,裝修也是別具一格,古色古香的中式格調(diào),餐廳空間沒有什么華麗裝修,實木桌椅,紙糊的吊燈,高檔卻不華麗。
“兩位吃點什么?”
“讓他點吧!”
服務(wù)員把菜單遞給我,在這樣的餐廳氛圍里我有些局促,我也實在不知該點些什么。
他沒有推脫,點了幾樣菜,菜譜都是一些古詩詞里面的句子,他點起菜來,輕車熟路,什么“一樹梨花壓海棠”“春風又綠江南岸”……大約5道菜,我也就記住了這兩句,菜很新鮮,吃起來味道也很好,不過我并沒有什么心思吃,大概是因為在陌生人面前放不開吧。
那頓飯吃得很安靜。都說吃飯看人品,莊昂絕對是極品,他吃飯一點聲音都沒有,每個菜盤也只是動自己那個方向,碗里的飯一粒都不剩,這讓我對他更生好感。
“離這不遠就有個酒店,我們走過去吧!”
飯后走出餐廳,他提議走過去。
“好。謝謝你的晚餐。”
我欣然答應(yīng),并向他道謝。
他笑了,我們兩個人并排走著,他走得很慢,我配合他的速度跟在他后面走著,走了沒多一會兒,他伏在我耳邊輕聲說:“有人在跟蹤我,一會兒我數(shù)123,你就跟我跑?!?br />
我并沒有察覺到危險,路燈下我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緊張的表情,于是沖他點點頭。
“1、2、3,跑——”
他輕聲數(shù)著,最后一刻拉起我就跑了起來,他的手很用力地抓住我,就好像一不小心我就會丟掉一樣。
不知道跑了多久,轉(zhuǎn)了幾條小路,才停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到了我們相遇的那個公交站,一切都是那樣的巧合,我們兩個坐在那里相視而笑。
“那些人是黑幫嗎?”
氣息平復(fù)后,我問他。
“是?!?br />
他低下了頭。
“就沒辦法徹底解決嗎?”
“沒有?!?br />
他搖搖頭。
我想說報警,突然又覺得能報警他早就報警了,于是就不再說話了。
“秋水?!?br />
他突然很認真地喊我的名字。
“嗯?!?br />
他的目光很溫柔,很溫柔。我有些承受不住,低下了頭。
“秋水,你能給我個機會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
“我……”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有愛人?”
他語氣有些急促。
“沒有??墒恰?br />
“沒有什么可是!今天遇見你,我就決定不會再讓你從我身邊跑掉?!?br />
沒等我說完,他就打斷了我的話。聽到我說沒有愛人,他明顯松了一口氣,他說不會再讓我跑掉的時候,語氣堅決,不容置疑。
他吻了我,霸道而溫柔,就是那一刻我確定那個人就是他了,我確定我愛了。
吻完他拽著我疾步離開了那個公交站,到了一家酒店,我沒有掙脫他,也沒有阻止他,任由他開了房間,被他拽到房間后他拼命地吻我,我?guī)缀醮贿^氣來。
“跟著我你害怕嗎?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你可能會一直跟著我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br />
他突然停下來問我。
“不!”
那時我確定了我的心聲,我愿意跟隨他,刀山火海我都認了,他脫掉了我的衣服……
“今天在那個公交站看見你,令我想起了一首詩,現(xiàn)在覺得或許你就是專門在那里等我的?!?br />
黑暗里,他低啞的聲音響起,還是那么令我心動。
“什么詩?”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他沒有再念下去,詩真美,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有股淡淡的傷感。我記得這首詩,但整首詩具體講什么忘記了,只是覺得在那個氛圍里念出來真的很美,我躺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節(jié)奏的心跳聲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我醒來,他不在身邊了。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間,看到了等在門口的一對老人。
“姑娘,真對不起你。我兒子他前年患了精神分裂,醫(yī)生還說他有什么被害妄想一類的,他經(jīng)過治療已經(jīng)好很多了,可是沒想到昨天病發(fā)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出來的那樣一個人,被黑幫追殺,還有個被殺害的女朋友……”
眼前的老人面和心善,還在不停地說著,我沒有什么心思再聽下去了,他不叫莊昂,他真實名字叫沈濤,有妻子、有兒子、有父母,家庭關(guān)系和諧。我并沒心思跟他們說什么賠償之類的,我透過窗戶看到他站在酒店門外,一個女人站在他對面,身邊還站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那個女人在整理他額頭上的頭發(fā),女人眼里的目光是溫柔的,能看出來她很愛他。
昨天發(fā)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一切都像莊昂念的那首詩的后半部分一樣,他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逃離了上海,逃離了那個叫崇明的地方?;蛟S這一輩子我不會再去上海了,我常常想我與莊昂之間是一個錯誤吧!就如同鄭予愁的那首詩一樣,它并不是一首情詩。
對愛情,要負責,對愛的人,也要負責。
故事雖然是故事,但是具有警醒意義。
欣賞佳作,遙祝安好。
有些人看似正常,但他的精神病了,例如“我”的前夫,一個看起來老老實實的人,新婚期便出軌了。
2、語言優(yōu)美,敘述流淌,很好的一篇小說。
3、因為上海,因為崇明島,也許那年駕車,我也路過那個公交站,因而地理位置的親切感,讓我讀完了這篇小說。
4、佳作閱讀。祝賀榮獲精品!
暗示的意義,偶然的相遇,必然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