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之前，在我心中有個神秘、偉大、讓我敬重、崇拜、又怨恨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父親。我不住地在心里怨恨他，同時又管不住自己去想念他。
　　 我的父親前半生是非常優(yōu)秀的。他一米八的個子，皮膚白皙，臉盤方正，不但長得英俊魁梧，而且才華橫溢，是我們方圓幾十里地的大才子，大孝子；也是我們鎮(zhèn)上第一個靠自己的努力走出莊稼地，在城里安家的人，而且他有一個讓人羨慕、望塵莫及的工作：縣醫(yī)院的外科主治大夫。
　　 只是，這些讓子女們自豪的話，在我十歲之前，只會從我的姐姐和弟弟嘴里說出來，我從來不會主動對別人談我的父親，別人問起來也支吾搪塞，甚至“爸爸”那兩個字也羞于出口，很少稱呼他。
　　 我對父親最大的怨恨，是他為我起了個世界上最難聽的名字——噸噸。
　　 我父親叫劉斌。他為我姐起名劉赟，自豪地對別人宣稱為我姐起這個名字的含義是——文武雙全，劉斌的寶貝。其實他不說有文化的人也會從字面上理解，一文一武加起來是他的名字，下面一個貝，不就成他的寶貝了嗎？
　　 我弟弟的名字也很響亮——劉棟，劉家的棟梁。
　　 話說回來，在陌生人面前介紹我姐弟的名字時，沒有人對我姐我弟的名字有疑問，都會笑著打招呼說：“好名字，赟赟，棟棟好！”而介紹我的名字時，大都會問一句：“噸噸？一個女孩子怎么起這么個古怪的名字？”也有不發(fā)問，愣一下和我打招呼的：“多多好！”
　　 瞧，這不問的還不如問一句的，直接聽錯，把父親為我起名時的含義喊出來了，傷人自尊不？
　　 是的，我一直認為在父親眼里，我是一個多余的、不該出生的人。
　　 對我的名字，我最早的記憶里，父親不會去解釋的，這不解釋比解釋更氣人，他會對別人說：“啊，這是我親戚家的孩子，來串門?！?br />　　 “親戚家的孩子？長得好像你啊。”有時別人會跟上一句。
　　 “哈哈，外甥女。外甥隨舅，正常?！备赣H心虛地回答，接著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但有時也會例外，比如父親喝了酒，他就會把實話說出來。
　　 “哈哈……”他大笑著，“噸噸這個名字吧，要從數(shù)學的角度去理解。一頓等于兩千斤……來斷我飯碗的人，我的第二個千金?！?br />　　 父親說我來斷他飯碗，是根據(jù)當時嚴峻的計劃生育形式來講的。以他的條件，是絕對不允許要二胎的，好在母親農(nóng)村戶口，勉強可以通過。但為了圓爺爺奶奶的孫子夢，做個孝子，這勉強通過的二胎指標要留給弟弟。所以我那時是個“黑人”，父親不敢光明正大地承認我是他的孩子，否則他的工作會保不住。
　　 我的存在給父親帶來的尷尬也不是太多，因為我出生后就被送到了姥姥家，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只是偶然去那個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去解一下母親的思女之渴。
　　 血緣關(guān)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雖然我在心里恨父親，但忍不住去想他，念他，渴望有一天能回到他身邊，和姐弟一起享受父母的關(guān)愛，享受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
　　 憑良心說，父親是個好家長，也不是不心疼我。那時除我外，家里還有四個人，四個人的吃穿住行，都指著父親一個人的工資。我的爺爺和姥姥常年有病，父親還要從這有限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來，孝敬我的爺爺和姥姥。
　　 我的母親是家里的老大，因為弟妹眾多沒上過學，又因為在家?guī)Ш⒆記]上過班，一直生活在家庭這個小圈子里。作為才貌雙全的縣級知名醫(yī)師，父親也曾被年輕漂亮的女性仰慕過，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父親對母親的感情?！叭嘶钪獙Φ闷鹱约旱牧夹摹８改竷号亲钣H近的人，你媽孝敬你的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娘，撫養(yǎng)你們姐弟，全部的青春都用在了為我解除后顧之憂上，我才能一心一意地干事業(yè)。不但我這輩子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你們也要永遠尊重她。”這是父親常常訓(xùn)誡我姐弟的話。
　　 我十歲那年，父親托人求情為我補辦了戶口，又在城里為我找好學校，把我安排到城里上學。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父親讓母親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讓弟弟為母親和姐姐倒了一杯飲料。
　　 我愣愣地坐在桌前，感覺自己是與這大家庭毫不相關(guān)的外人，想起幾十里地外老家的姥爺姥姥心里酸楚難忍。
　　 父親含著淚走到我面前，拿起飲料，親自為我把眼前的杯子倒?jié)M。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父親清了清嗓子，慢慢舉起杯，“今天咱一家人終于團聚了，我心里高興。”說完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母親忍不住了，站起來跑進洗手間。
　　 我沒讓淚水流下來，在姐姐和弟弟不知所措的目光里走到父親面前，為他倒上酒，靜靜地問：“爸，你這是高興嗎？”
　　 父親抓住我的手，用紙巾擦了擦臉，努力換上了一副笑容。“孩子，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這些年讓你在老家受苦了。我會慢慢補償，今天晚上這頓飯，就是我和你媽專門為你舉行的家庭團圓宴。”
　　 父親的手溫暖有力，一股強大的熱流通過父親溫暖有力的大手流淌在我心間，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一下子明白了人情世事。
　　 我并沒把心里的激動表現(xiàn)出來。
　　 我掙脫了父親的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母親也擦著眼回到了桌前。
　　 父親的聲音有點顫抖，“現(xiàn)在我當著全家人的面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劉赟的妹妹、李棟的姐姐、我的第二個千金，從現(xiàn)在開始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劉亞杰。亞，代表著排行第二；杰，代表著才智出眾。手心手背都是肉，亞杰，現(xiàn)在我把我的心里話當面對你說出來，這十年來我用在你身上的心思，不但不比你的姐姐弟弟少，反而要多出好幾倍。當然更多是內(nèi)疚和牽掛?！?br />　　 我的淚水終于流出來，但我流著淚笑著說：“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我并不委屈，我覺得我比姐姐、弟弟更幸福，因為我比他們多了一個家，得到的愛更多。除了你們外，姥爺姥娘和舅舅舅媽也都把他們的愛給了我?！?br />　　 父親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亞杰這句話說得好，是我的好女兒，也對得起我為你起的這個名字。因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懂得感恩。將來你長大了可以不孝敬我和你媽，只要記得孝敬你的姥爺姥娘，舅舅舅媽就行?！?br />　　 我從此不再想念、怪罪我的父親。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生活，開始了自己的新征程。
　　 但我又開始想念另一個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我的姥爺。
　　
　　 二
　　 我的姥爺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我的姥爺也是很優(yōu)秀的人。他個子一米七五，不算高，但也不算矮；皮膚也是白白的，一點也不符合他的農(nóng)民身份，方方正正的大臉，只是眼睛小了點。
　　 別人對我姥爺眼睛的評論是：一條縫，不仔細找?guī)缀蹩床坏健Ｎ也怀姓J，在我眼里，姥爺?shù)难劬π〉们〉胶锰?，只能看到我一個人的優(yōu)點，其他的小孩子想從姥爺面前賣乖——沒門！姥爺會視而不見，透過許多的身影走到我面前把我抱起來，叫我寶貝。
　　 對于別人對我姥爺性格的評論，我也一直不去茍同。別人會說我的姥爺太嚴肅，在他臉上輕易見不到笑容。但我眼里的姥爺一直笑瞇瞇的，就是我淘氣的時候，姥爺也會笑著說：“寶貝，乖，你淘氣的樣子真可愛。”
　　 有一個例子最能說明姥爺對我的偏心。
　　 我的姨媽們約好一起來看生病的姥姥，姥爺殺掉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雞。貧窮時代的貧窮家庭，雞肉應(yīng)該就是最好的美味佳肴了。廚房里香味飄出來，我和表姊妹圍上去，眼巴巴地盯著姥爺。姥爺張開雙手往外哄：“出去，都出去。一會兒吃飯時一起吃。”大一點的姊妹們失望地往外走，最小的表妹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姥爺慢悠悠地舀出半碗肉放進菜櫥里說：“這些是給你姥娘留出來的，鍋里的一會兒吃飯時吃。你兩個出去吧。”表妹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但我還是不動地方，因為我看到姥爺說話時沖我眨了眨眼睛。嘿！我心里美滋滋的，知道姥姥牙不好，菜廚里的那些肉是留給我以后吃的，而且表妹一出門……
　　 沒想到，表妹也挺聰明，看我沒動地方馬上轉(zhuǎn)身往回走，一下子擋在我面前，對著姥爺手里筷子上夾著的肉張開了嘴。
　　 “哎呦，太燙了，你噸噸姐姐不聽話，用這塊難吃的肉燙她的嘴。”姥爺?shù)目曜釉竭^表妹的嘴，來到我面前。我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表妹放聲大哭。
　　 姨媽聽到聲音跑過來問：“寶貝，怎么了？”
　　 姥爺?shù)吐曊f：“這孩子真不懂事，跑到這里要肉吃，我怕太燙燙著她，讓她吃飯時吃，她就哭了起來。”姨媽看了看鍋里的肉，又看了看正在吃肉的我問：“噸噸，你就不怕燙嗎？”
　　 我笑著說：“不燙，我看見姥爺給我吹了。”說完把啃完肉的骨頭遞給表妹，表妹不哭了，接過骨頭啃起來。
　　 姨媽在姥爺身上捶打了幾下，笑著說：“爸，你呀！你這個偏心的老頭，把我剛才給你的錢還我，我回去自己買上三五只雞給我孩子燉燉吃。”
　　 姥爺嘟囔著說：“這么多孩子要是挨個分，等不到吃飯就連骨頭也看不到了。再說噸噸最懂事，這不，不用大人說，就把肉給你的孩子了嗎？誰的孩子小小年紀能做到這些？”
　　 我忘記了自己當時有多大，對這件事的記憶也很模糊，但母親和姨媽一直把這事當做笑話去說，我也就永遠記在了心里。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知道了姥爺是個命苦的人。姥姥生了七個孩子，年輕時身體就不好，聽說有了我最小的舅舅后，就不能再干力氣活。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姥爺操心，姨媽舅舅都長大后，姥娘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垮了。我母親是家里的老大，我因為超生被送到姥姥家時只有一個月?？梢韵胂蟪鰜恚褷斣谒藕蚶牙训耐瑫r再伺候我，還牽掛著舅舅、姨媽們的婚姻，心里的壓力有多大，也難怪外人在他臉上看不到笑容了。
　　 姥爺?shù)臑槿?，我從周圍人的談話中可以聽出來。他除了不善言談和對我偏心外沒別的缺點。他對姥姥照顧得無微不至，針線飯食活都會做，餃子包子做得比姨媽們做得還可口。從我記事時起，除了母親和姨媽偶然碰到幫忙，我和姥娘的衣服都是姥爺來洗，家里的被子也都是姥爺拆洗后自己重新縫上。這些也不是因為我的母親和姨媽舅舅不孝順，是我姥爺干凈整齊慣了，有事自己獨立，不愿給自己的孩子添負擔。
　　
　　 三
　　 我回到父母身邊后，因為我們姐弟三個都上學，母親又沒有工作，父親身上的負擔更重了。為了孩子的前途和一家人的溫飽，父親辭去工作，下海經(jīng)商。
　　 此后不能再看到父親正常下班，更不能看到他像以前那樣坐下來和家里人吃飯聊天。
　　 父親忙起來，每天都很晚才回來，有時回家就睡，有時醉醺醺地在母親的嘮叨里發(fā)牢騷，訴說生活的艱難。
　　 商場如戰(zhàn)場。十幾年的商場生涯后，父親并沒成為富翁。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父親又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決定用這些年來存下的全部資金蓋樓開飯店。當時正趕上地皮、物價上漲，樓蓋起來后嚴重超支，欠下了半座樓的外債，又加上裝修投資，飯店開張時，我們家已經(jīng)債墻高壘。
　　 姐姐在外地上學時愛上了一個外地男孩，遠嫁他鄉(xiāng)；我報了父親當年的專業(yè)去學醫(yī)；弟弟還在上初中。
　　 在家無事可做的母親幫著父親經(jīng)營飯店。
　　 母親沒文化，思想也跟不上時代潮流，看不慣客人的大吃大喝，不理解員工們多收獲少付出的消極心理，更舍不得投資去籠絡(luò)取悅客人，留住回頭客。所以飯店的經(jīng)營狀況一直入不敷出，走下坡路，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腿嗽絹碓缴伲~的卻越來越多，住店吃飯的都成了賴著不走的債主。而我姐弟還都自身不保，不能為父親分擔一點重擔，我看到父親越來越陰沉的臉和終日舒展不開的眉頭，也只有暗自嗟嘆。
　　 關(guān)于父親的最后一次人生選擇，他從沒對家人表白過。一個人默默地開始，默默地承受，默默地陷進了難以自拔的泥潭。當我大專畢業(yè)，懷著將要走向工作崗位的欣喜回家時，母親對著我號啕大哭的那一時刻，我才知道，不只是新蓋起的樓房，連同以前一家人擁擠在一起的那個小院，都被父親賣出頂債了。以后我們一家不得不帶著最簡單的家庭用具，去住出租房了。
　　 住到出租房里后，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鬢角出現(xiàn)了些許白發(fā)，眼角的皺紋也加深了。
　　 在母親的嘮叨和父親的嘆息中，我逐漸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父親發(fā)財心切，聽信了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的話，參加了傳銷組織，把我們家的新樓和老房子全部抵押貸款投資進去，越陷越深，現(xiàn)在即使變賣了全部家當，仍然沒填平窟窿。
　　 父親換了手機號碼，閉門不出，開始了長久的沉默。
　　 職業(yè)的敏感讓我開始擔心父親的身體健康，每天下班后就找話題和他聊天。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著，而且飯量越來越小，越來越瘦，最后每次吃飯表情都痛苦不堪。我執(zhí)意要求帶他去醫(yī)院檢查，他堅決不肯。看到我眼里心疼的淚水，父親終于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亞杰，你爸我自己做過醫(yī)生，身體有沒有病我心里清楚。我曾經(jīng)是風風光光，備受尊重的人，只因一步走錯步步錯，東山不能再起了，我不甘心啊?！?br />　　 “爸，還有我呢，還有姐姐和弟弟，我們家不會這樣破落下去，你不能失去信心?！蔽椅兆「赣H已經(jīng)消瘦、不再溫暖的手。
　　 “孩子，我是覺得自己太失敗，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這個家?，F(xiàn)在一切對我來說都太晚了，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
　　 我打電話召回了姐姐，和弟弟一起強行把父親送進了醫(yī)院。但父親進了醫(yī)院后一切都不配合，開始絕食抗爭。
　　 對于刀槍不入的父親，除了痛哭流淚，我姐弟三人想不出任何辦法。
　　 “回家靜養(yǎng)吧?！贬t(yī)生終于把這句讓人絕望的話說出來。
　　
　　 四
　　 姥爺?shù)耐砟晟钍切腋５摹?br />　　 舅舅們都靠自己的能力成家立業(yè)，姨媽們的生活也很幸福美滿，當年深得姥爺寵愛的我也有了回報姥爺?shù)哪芰Α?br />　　 逢年過節(jié)，姥爺?shù)奈葑永锒紩褲M了人。水果、牛奶、雞鴨魚肉堆滿了姥爺?shù)牟鑾?。有人往姥爺?shù)谋淅锶麞|西，有人拉著姥爺換新買的衣服，更有大小不一的紅包往姥爺兜里塞。這時我才注意到姥爺?shù)难劬Υ_實有點小，笑起來幾乎找不到。他哈哈大笑著說：“紅包和零食留下。噸噸，領(lǐng)著孩子們，把菜拿到你舅舅那屋去吃?！鼻纹さ男”砻媒依褷?shù)亩?，“姥爺，一樣的外甥外甥女，為什么只喊噸噸姐姐一人的名字，把我們統(tǒng)稱為孩子們？難道我們沒有名字？”
　　 姥爺不生氣，笑著回答：“就你這孩子多嘴，少說一句還會把你當啞巴賣了？”
　　
　　 五
　　 2012年對我來說是灰色的一年。
　　 五月里的最后一天，我年僅五十九歲的父親滿懷遺憾，永遠地離開了我。
　　 八月中旬，我八十八歲的姥爺也告別了這個世界。
　　 父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亞杰，記住爸的教訓(xùn)，踏踏實實做事，誠誠懇懇對人。”
　　 我見姥爺最后一面時，姥爺已經(jīng)迷糊了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里，姥爺不認識任何人，經(jīng)常把人認錯。但姥爺認得我，從來沒在我面前叫出過別人的名字，只會把別人叫成“噸噸”。
　　 五年了，五年的時間淡漠了許多，但絲毫沒有淡漠我和父親，以及我和姥爺之間的那份感情。
　　 以前見不到父親、姥爺時，我心里是滿滿的想念，有期待，有希望。
　　 這五年以及今后的所有時光里，我對父親和姥爺?shù)母星橐呀?jīng)不再是想念，變成了融進無窮悲傷和絕望的懷念。
　　 當我想到想念變成懷念這幾個字時，已經(jīng)難以自制，不能再寫下去了。
　　 就此止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