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太陽很好，也沒有風(fēng)，是冬日里難得的好日子。
　　 她清掃了屋子和院子，給花房的花草灑了些水。收拾了前兩天做好的花瓶十字繡?；ㄆ渴菍毸{(lán)色的，因為光線的問題，有一塊白色的高光在花瓶的左上方，花瓶的立體感和毛線的漸變層次感也由此顯現(xiàn)。花是藍(lán)色的玫瑰花，葉子是綠的，墨綠色。她自己非常喜歡這幅畫，打算今天去鎮(zhèn)子上裝裱起來，然后掛在臥室的床頭。
　　 她梳了頭發(fā)，長至腰部，但很順滑。地上掉了幾十根頭發(fā)，她用手?jǐn)n了攏長發(fā)，放在腦后。拿一個小刷子把地上的頭發(fā)打了幾個圈扔到了垃圾框內(nèi)。
　　 她穿了一件寶藍(lán)色長款羊絨大衣，中間系一根長腰帶。這件衣服有十年了，看起來還像新的。她束了腰，穿了短筒黑色中跟短靴，戴了條淺藍(lán)色絲巾，拿了一個黑色的小皮包和白色手提袋。
　　 鎮(zhèn)子坐落在海邊，鎮(zhèn)中心商業(yè)街距離她居住的地方有1500多米。她抬頭看了太陽，度著小步，路邊的樹影投在馬路上，張牙舞爪的枝椏，她小心邁過，怕踩了它們。
　　 裝裱店的老板，是個中年男人。笑嘻嘻對她說：“今天裝裱什么畫？一定又很好看?！彼⑿α讼?，把作品輕輕拿出來遞給店老板。店老板打開后，夸贊了畫的逼真和顏色，又肯定了一番手工精致。問她要什么框，她選了一個金邊的框。店老板說：“您第一次選這個框吧？真是好眼光，這幅畫就配這個?！彼f：“謝謝，總來麻煩您。那幅《清明上河圖》春節(jié)前我能拿給您?！钡昀习遄屗灰蜌?，告訴她最好在半個月內(nèi)完成，買家催著要貨。
　　 從裝裱店出來，她打算去馬路對面的海邊走走。她的眼睛近些天花得厲害，干澀疲勞。她選了一個貝殼狀的臺階，走到靠近海水的第三階，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是超市發(fā)的宣傳海報，放在石階上坐下來。海邊沒有幾個人，有一個釣魚的老人，還有幾個在散步的老人。海的近處有個碼頭，一排排漁船?？吭诟劭?，桅桿上飄揚(yáng)著紅色的旗子，還有一些海鷗在海面與漁船之間高高低低地飛著。遠(yuǎn)處有模糊的山還有天際的云，她的眼睛看不清楚。海水很溫柔地、不斷地涌在石階上，每一次都沒有超過第一個石階。她起身去摸了海水，然后雙手抱了雙腿，低著頭，長發(fā)散在海水里。倒影中她像一個十七八歲小姑娘的樣子！
　　 陽光近了，暖了，照在身上。許久她抬起頭，看了太陽。拿起包包和那張紙，度著小步往回走。她的影子又瘦又長，走在樹杈的影子里，躲閃著它們的身體，她覺得很擁擠很熱鬧。
　　 路過一家點心店，她進(jìn)去買了六個藍(lán)莓圈、三個泡芙和一些小桃酥。
　　 “回來了！我?guī)У乃?，還熱著呢！”一個俊俏的姑娘手里提著一個大手提袋，笑得明媚。
　　 “等了一會兒了吧？沒有凍壞吧？”她急忙開了門。
　　 打開空調(diào)，倒了兩杯紅糖姜茶。姑娘捧著茶杯看著她笑，她披上件深灰色披肩也捧了茶杯坐在女孩對面。
　　 “不吃點嗎？還熱著。”
　　 “好，你也一起吃點?！彼ハ戳耸?，拿了勺子，順便拿了碟子把點心裝上。
　　 “眼睛好一些了嗎？我上網(wǎng)看了個藥，他們說很管用，看，叫熊膽護(hù)眼液?！?br />　　 “休息一天會好一些?！彼⑿χ鹕碜谂⑸磉?，輕撫她的發(fā)。
　　 女孩笑得更開心，幫她滴上護(hù)眼液后，去鋼琴邊彈起《神秘花園》。她喜歡這首曲子，女孩五歲的時候她就教她。
　　 房間里暖和了，花房里的陽光像披著金色袍子的精靈在花葉上跳躍。這間房子150平方，她把50平改為花房，梯形花架在四面包圍出一個圓形空地，空地上鋪了暗紅色地毯。有很多種花，其中蘭花最多。蝴蝶藍(lán)旁，十字繡的架子上有一張完工的《清明上河圖》，她坐下來，檢查遺漏的針腳。檢查一陣，她會抬頭看看太陽，瞇著眼對它微笑。
　　 女孩端著水放到她身邊的小方桌上，方桌上有一張照片，是她和一個小男孩。她年輕時美麗輕盈，笑容里透著善良和干凈。
　　 “回去照顧他吧！”
　　 “爸爸想來看看您?！?br />　　 “不必了，改天我去看他?！?br />　　 “您都說過很多次，一直沒有去。爸爸快不行了！”
　　 “明天?！?br />　　 女孩有些高興，似乎是匆匆去報信了。
　　 她拿起照片，用手撫摸著。
　　 孩子五歲時車禍離世，她沒有再懷上孩子。兩年后，丈夫從外面抱來一個女孩，她撫養(yǎng)到五歲時，有個年輕女人來家中要領(lǐng)走孩子，說她是孩子的親生媽媽。年輕女人23歲，又生了一個兒子，丈夫極少回家，聲稱生意太忙，原是已經(jīng)和年輕女人有了新家。
　　 女孩被領(lǐng)走了，經(jīng)常給她打電話。等大了一些，時常偷偷來看她。
　　 第二天，她穿了前一天的衣服。選了一盆君子蘭，快開花了，她小心裝在袋子里。馬路對面的小區(qū)里，她直走，右拐。女孩站在門口等她，她努力擠出個笑。
　　 房間里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女孩領(lǐng)她去了二樓一間臥室，他仰躺著，看她進(jìn)來，掙扎著要坐起來。女孩扶他坐好，她坐在床邊椅子上。
　　 “眼睛沒事吧？這件衣服真好看?！?br />　　 “沒事，很好。十年前你買的?！?br />　　 “她走了，帶著兒子走了。沒結(jié)婚，她想去哪就去哪！”
　　 “結(jié)了婚也可以?！?br />　　 “我走后，這個家和女兒……家產(chǎn)沒了，她也帶走了?！?br />　　 “去北京醫(yī)院看看吧！”
　　 “沒用，昨晚我又夢見咱們的兒子了，他肉嘟嘟的，我抱著他……”
　　 女孩端著中藥上來，他說什么都不吃，像個不耐煩的孩子，讓快端出去。
　　 她端過來，一口口喂他吃了一些。他瞪著無神的大眼盯著她，一刻不曾離開。
　　 “一些錯，回不了頭。死能讓人驚醒，也讓人不能再回頭?！?br />　　 “我最近迷上了十字繡，一針一針下去，不知不覺天就亮了。那和死和睡覺一樣神奇，我看到太陽，才能區(qū)分活著還是……”
　　 “你不是做了十年十字繡了嗎？我給你的錢，你都退回來，你看，眼睛都熬花了，也出皺紋了。真傻！”
　　 “彈指一揮間，十年沒見了，離得這么近，沒有見過，是命吧！”
　　 “我見過你，看過很多次，你一直不老，我很嫉妒?！?br />　　 “快五十歲了。對了，我給你養(yǎng)了盆君子蘭?！?br />　　 “要開花了，放在這?！?br />　　 女孩把床頭柜上的東西收拾走，把君子蘭擺上。
　　 “你是個大家閨秀，雖然家道中落。你多么安靜，又那么調(diào)皮……”
　　 “我只有你一個親人，曾經(jīng)這么認(rèn)為。不過好在，還有小如?！?br />　　 “那我可以安心走了。你回去吧，這里空氣不好，都是癌細(xì)胞，快些走?！?br />　　 她不打算流淚，眼里噙著，滿滿的，一閉眼就能傾瀉如雨。
　　 當(dāng)天晚上，他走了。
　　 電視臺來電話說，她這些年資助的八個孩子，有三個考上了211大學(xué)。明天有個大型資助認(rèn)領(lǐng)活動邀請她作為代表發(fā)言。她推辭了發(fā)言！
　　 第二天，她帶著小如去了現(xiàn)場，認(rèn)領(lǐng)了五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
　　 春天來了，海水里長了海菜，人們在落潮后的沙灘上撿拾。她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碼頭漁船上的桅桿。她不再繡十字繡，專心侍養(yǎng)蘭花。小如開了一個花店，把她的蘭花放在店里，她插了好多盆吊蘭，讓喜歡的人免費(fèi)拿走。
　　 花房里，她彈起《神秘花園》，花白的長發(fā)上閃著銀色的光。遙望太陽，她虔誠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