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閑話”白薯(散文) ——繁茂與疏落的昔與今
一
我村是清朝所立。到公元1959年末,出生兩三個月的我張嘴能吃白薯時,它在中華疆土上已經載種了四百多年了。
白薯產量高,畝產兩千到四千斤。是公社時期社員的主要口糧之一。生產隊大面積栽種白薯,而社員家不多的自留地內也都會栽上一些。
白薯從顏色上有白瓤、紅瓤、紅皮紅瓤;品種有當?shù)氐拇蟀兹考?53、一窩猴兒等。其中,553大紅瓤最甜,不管生吃熟吃都是人們最喜歡的;大白瓤白薯淀粉多,口感干,且?guī)⑻穑瑒e有味道;一窩猴兒,也就是紅皮紅瓤,口感介于白瓤與紅瓤之間,沒什么獨特之處,但因產量高,而廣為栽種。
白薯的生產分育秧、栽植、管理、收割四個階段。由于產量高,管理簡單,由生到熟容易等,困難時期,自然成了人們賴以生存的主糧。
四季輪回,春種秋收。各種莊稼中,白薯是最晚收獲的,直到霜降,大地染霜,樹葉飄落,才割秧刨白薯,用馬車拉回村,再按人頭分配,大筐小筐抬進社員院里。于是,從那時起,家家戶戶便到處堆滿了白薯,地窖里、墻頭上、外窗臺上、房坡上都曬滿了生白薯、熟白薯、或生白薯片、熟白薯片……也是從那時開始,白薯與社員的生活聯(lián)系最緊密的時光來了,真可謂是一天三頓不離白薯了。
冬季,也就是冬閑季節(jié),萬物消歇,人亦如此。不用為土地莊稼流汗了,力氣也就得了空閑,糧食緊缺,人,自然要少吃了。
農戶一天三頓飯一般都是:早晨稀玉米粥泡白薯(把白薯掰成塊置于粥碗內)——中午熥白薯熬白菜——晚上烀白薯。也是把主席講的“雜以蕃薯”變成“白薯為主”了。幾天下來,人便會腹中發(fā)空,味蕾缺了五谷食味。漫漫長長的冬季,幾乎是白薯裹腹,隔三差五吃一頓玉米餅子,算是改善生活了,如果吃頓大米或白面,自然會讓人想起了過年……其實冬季里,有時只食兩餐,在早午餐間吃一頓,午晚餐間吃第二頓。且頓頓不離白薯。
我小的時候,胃不強,白薯中的蛋白質、淀粉、果膠等維生素及多種礦物質與大白菜中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及其豐富的維生素等融在一起,胃就產酸,嗓眼兒往上冒酸水,很長時間內,看見、甚至想起就條件反射般地難受。于是,便曾詛咒白薯斷種去根!
二
白薯有很多吃法——烀、熥是較平常的,還有烀熟后切成片上房晾干,大人下地或孩子放學回家,用長長的向日葵桿子往下捅,從地上揀起,吹干凈了吃。曬的軟好咬易嚼,曬硬的要經過牙齒的多番努力才能撕扯下一塊,那種努力,如果不是腹中缺食是很難為之的。
生白薯切成片,曬干,用石碾軋成面做湯或面卷面餅等,是另一種吃法。這其中,有兩處很特別,一是軋面需用細籮篩,將輾盤上軋的面往籮內一倒,一股白煙就驟然升起,待在籮床上(支撐籮的木架)前后推拉時,那股白煙升騰著、擴散著,儼然成團團白霧罩住了篩面女人,一袋煙的功夫,篩面人的頭、眉、瞼、身上白茫茫的,成了“白面仙姑”。還有,白白的白薯面,和面時一兌水就變黑,待做熟了端上餐桌時,不知情的,很難相信它是由白色轉變來的。
白薯面做成飯,可干可稀,味甜,稍澀,微苦,口感光滑,易消化,自然是不禁餓的。
民以食為天,食物發(fā)展變化,顯然是人與自然長期相處的結果和進步。漫長的生吃與熟吃的過程中,先人觀察著、體味著白薯,這種久遠的察覺,一定會在哪個時期的哪一天哪一時而茅塞頓開,當然,也許是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令人驚奇,于是便會動手探索起白薯的新做法新吃法來。以后,可以肯定,是很久很久的以后,白薯的加工開發(fā)就逐漸精細起來,直到本質上顛覆了白薯的食品含義。這些積累于長期實踐后的智慧與成果,也為后人乃至今人樂享生活,提供了不一樣的體味。
像其它任何發(fā)現(xiàn)一樣,白薯的加工方法,無疑是種種必然與偶然因素匯聚的結果。于此,關于白薯的食品才多起來、精起來。
三
粉條是白薯加工中的極品。人們常說的豬肉燉粉條,客人可勁造,聽來就帶著股豪氣與香氣。粉條是上等的食品,不單是燉肉里它帶肉味,就是燉白菜里也有肉味。粉條有寬有細,稱寬粉、細粉。寬粉宜燉,細粉宜炒,可葷可素,也可涼拌。至今仍為佳品。
粉條加工程序較多,是農村最費事費力且耗神的,同時也是需要技巧的。步驟為——將白薯加工淀粉——淀粉加工成粉條——洗粉條——晾粉條——打捆入倉。
加工淀粉。將白薯切塊粉碎,用細布包及大量水過濾掉糙渣,最后使淀粉沉淀成砣。將淀粉加工成粉條叫漏粉。名稱應來自漏粉的工具——粉瓢子,下面有很多個漏眼兒,上沿有把兒,形似瓢狀的粉瓢。漏粉需技巧與力氣并行,和好的淀粉,揪一塊,置于瓢內,一手托起到肩頭,身一只手用力鑿瓢把兒,一下下,一下下,瓢內物便從瓢眼兒滲下,有多少瓢眼兒便有多少根條條悠悠晃晃先慢后快地落入鍋內滾燙的開水中。蒸騰上升的水汽覆遮了小小作坊或農屋,與下降的一群白條條上下交織交錯,和漏粉人敲擊粉瓢晃動的手臂身影疊加,不覺被暗淡的燈光中,朦朦朧朧虛幻徒生,營造了神仙般的境地。二三十瓢端下來,漏粉師傅早已大汗淋漓,力氣幾乎用盡。接下來是洗粉條。粉條入鍋煮熟后,用大罩籬撈出,趁熱放入涼水中降溫遂剪成合適長度,根根條條用手捋順,等涼下來搭于木桿上、吊于長繩上晾干。洗與漏上下銜接,又一瓢出鍋,先一瓢剛好洗完。粉條有寬有細,皆因瓢眼兒大小所致。
晾粉條也稱曬粉條。在一寬厰向陽處,埋幾棵木桿,木桿之間上下拴幾道粗麻繩,繩上有多個細繩套,將搭掛著粉條的小木桿兩端懸掛在小繩套內,一桿桿,一層層,越掛越多,到后來便墻一樣地廣闊起來,有微風吹起,便層層疊疊地悠晃開來,上下皆動,有前有后,此起彼伏。置身其中,不覺人心也會搖曳起來,遠望去,些許壯觀之感會不免而來……
打捆入庫。兩三天的晾曬,粉條便干了,當然是好天晴天,當然也不須干的太透,那樣就易斷了,捆運起來,滿地是碎粉頭了。捆粉條是將五六桿摞放在一起,用踩柔和水打濕的高粱桔做要子捆好,就可入庫了。而社員家里加工的幾捆粉條,從晾到收就簡單多了,院里晾衣繩可晾,干了,也許不用捆就直接抱進閑屋苫起來了。需要時就一把一把地朝外拿。
粉條無疑是好吃的,這也就注定了從漏粉條開始便受人親瞇。嘴饞的孩子們站在洗粉人幾步遠處,貌似看洗粉條,實則是饞粉條,洗粉條人心里明白,往往抽著忙中空隙,抓一把給他們,孩子們便如獲至寶般地跑開幾步,又急不可耐地停下吃起來。吃完了大多孩子離去了,而臉皮厚的、難抗“饞蟲”的,則會復又到原來位置繼續(xù)盼著洗粉條人的二次施舍。到了晾粉條時,揀地下粉頭,也是孩子們、尤其是男孩子要干的事情。晾粉條人不時用手翻弄懸掛的粉條,以防互相粘連成坨,助力通風透光,加快晾曬速度,這時就有粉條折斷,掉在地上,晾粉條人就會揀起,集中晾干入庫。也就在這時,孩子們來了,這次不是等,而是直接上前貓腰揀起,也許三根五根、也許八根十根,攥在手,吹干凈,便撤出幾步吃起來,吃完,再去揀。當然,讓揀不讓揀,吃著吃不著,全在晾粉人,人不吱聲,即可為,碰著位認真死板的人就不行了,見孩子由遠而近的來了,一句話,一個字——去!便使人一驚,只能無功而返。日久天長,隊里人彼此了解,想吃粉條的孩子也知道了大人們的脾氣秉性,遠見是誰在那兒,也就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了。
生產隊每年都要分糧食分肉一樣分粉條,按人頭,每人三四斤。加上自家漏的粉,家家秋收般多了粉條,省吃儉用的能吃到來年初冬與新漏的粉條接續(xù)上。
還有兩種白薯產品很招人喜歡。一是粉垞兒,是漏粉時剩下的斷粉頭,扣在盆內,冷卻后成了坨。粉砣兒溜著吃、炒著吃皆可。尤其是豬肉片溜粉坨兒大家都視為佳肴上品。還有是涼粉兒,用淀粉熬成的,軟而光滑,加上鹽、醋、糖精、兌上“井撥涼”水,三伏天吃上一碗,涼涼的從頭到腳,那感覺會如神仙一般。
四
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后,糧食充裕了,白薯栽植少了,后來,家鄉(xiāng)農田里曾一度難見薯田。人們似乎記住了與白薯相伴的清貧歲月,卻不自覺地遠離了白薯。
歲月如梭,幾十年之后的今天,白薯似乎又得以復生,超市里,集市上,街巷旁,漸漸多起來,生的、熟的、紅瓤的、白瓤的隨處可見。過去村人賴以生存度日的白薯,現(xiàn)在成了嘗新鮮、換口味的稀罕物。我也已怯除了對白薯斷種的詛咒,偶而品嘗一下。
事實上,白薯本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無論是生的、熟的、紅瓤的、白瓤的或曬干或碾成面的,也或加工成的粉條、粉砣兒、涼粉兒,只是人吃的多了久了或少了精了而感覺不同罷了。
當然,當下人難免營養(yǎng)過剩,用白薯刮順一下腸胃、減減肥也是大有益處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