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shù)鸟R燈(散文)
搬新家,收拾屋子,在一堆雜亂丟棄的物品里翻著看,挑揀些認為還能用的東西,放進編織袋里,臨走的時候又仔細打量了一番,生怕把什么遺忘,我的眼睛跟隨著手電射出的強光巡視著昏暗的倉房,突然光線打到墻壁的角落里,一盞馬燈掛在那里,落滿了灰塵,我用破布撣了撣灰塵,提著它走了出來,這是我拿出的最后一件東西。
母親一臉驚訝的看著它說:“沒想到它還在,以為早弄丟了?現(xiàn)在沒有人用了,這是你姥爺留下來的,人不在了,留個念想吧?!?br />
我小心翼翼地把上端的兩個鐵蓋都拆了下來,用清水沖洗干凈后,再用細軟的棉布擦得干干凈凈。它是那樣蒼老,歲月消磨掉了漆色,上面那些深深的劃痕,讓我想起了姥爺消瘦的臉上布滿的皺紋。
它的煤油已經(jīng)干涸,燈芯也燃燒殆盡,外面罩著的玻璃破碎了,再也擋不住風的侵襲,在那曾經(jīng)的歲月里,這是夜里的家唯一的光。
姥姥在這昏暗的燈影里,一根一根搓著麻線,一針一針納著鞋底,做完了鞋還有棉衣,永遠有做不完的針線活,日子雖然苦累,卻平淡踏實,衣服合身,鞋隨腳,身子正,路才能走得遠。
孩子們更是離不開燈的,大人們在燈下忙著手里的活,我和妹妹躲在被子里看著小人書入了迷,或者把白天里撿來的糖紙片鋪開、抹平,疊好,喜愛得不得了,怎么也看不夠,沉醉其中,和我們喊話也聽不見,突然等滅了,我們才吵著要去廁所,一邊呵斥著,一邊又重新點燃燈芯,提著那等,拉著我們到屋子外面去,火苗跳動,忽明忽暗,光影在周圍朦朦朧朧地散開,風起樹影搖曳,婆娑的葉子扯開啞嗓“莎莎莎”地亂嚷,妹妹嚇得哭鬧起來,我在后面扮鬼臉,她哪里還敢回頭看,一溜煙跑進屋里,姥爺插好門閂,吹滅馬燈,擺在桌子上,說了句:“變天了,趕明兒下場雨,莊稼要瘋長才好。”躺在熱炕上,都睡熟了。
馬燈,必有馬鞍。那鞍是鐵的筒架,下端有一油皿,螺絲蓋,全封閉,油不滴漏。
姥爺閑暇時坐在谷場里,回想起那年,母親還不記事,解放軍從這里趕赴戰(zhàn)場,大部隊潮水般流向遠方。
一日清早,有傷員暈倒在路旁,被姥爺背回家中療養(yǎng),他身上有一封機密信件,需要趕緊送過去,姥爺執(zhí)意接過信件,把它藏在了馬燈的兩層空隙中,緊緊掛在馬背上,連夜趕路,在途中強行闖過關卡,背后有人放冷槍,打碎了馬燈的玻璃罩,姥爺被子彈打中,鮮血染紅了馬的鬃毛,趴在馬身上暈了過去,不省人事,馬受了驚嚇一路狂奔,在不知道跑了多久之后,姥爺被解放軍戰(zhàn)士救下來保住了命,姥爺讓把馬背上的馬燈拿過來,取出藏在里面的信件,又暈死過去。
在硝煙四起,戰(zhàn)火連天的歲月里,姥爺不懂什么“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只知道誰讓老百姓翻了身,誰就是天大的好人。
小時候,母親把我寄養(yǎng)在姥爺家,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在外地工作。我是村子里所有孩子中最不聽話的,不讓做什么偏去做,什么爬上樹掏鳥窩,拆鄰居的草垛,偷吃地里還未長成的瓜果蔬菜,對我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姥爺從不過多的說我,覺得我怪可憐的,不像別的孩子父母都在身邊。而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姥爺打了我兩巴掌,雖然不疼,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心上,不是記恨,而是愧疚。那年夏天,酷熱煩躁,夜里偷偷跑出去到野外里尋螢火蟲,姥爺起夜看我不見了,提著馬燈四處尋找,我卻躲藏在草叢里,看著姥爺一遍遍喊著我的名字,而我卻不應聲,姥爺走不動了,喊累了,蹲在地上抓著頭發(fā),我就溜達到他的背后,大喊一聲:我在這呢!姥爺起身拽著我,在屁股上打了兩巴掌,看我哭了,摸著我的頭,握緊我的手往回走,馬燈油耗盡了,漸漸地熄滅了。這時,看到在不遠處隱隱約約亮著一道綠色的熒光,剛走近,就飛走了,落在樹枝上,我小心的靠近,然后用雙手迅速把綠色的光蓋住,小小的螢火蟲在手心里亂撞,手心癢癢的,把手攤開,綠光傾瀉到灌木叢中,分散開來,在無邊的黑暗里努力散發(fā)著光亮,成了銀河里的星星。
后來,母親把我接到身邊,從此離開了我童年的故鄉(xiāng)。
走的那天夜里,姥爺提著和他一樣年老的馬燈,護送著我們走了好遠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