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三姐(散文)
一
正值周末,空落落的思緒無處安放,有一種只有回到親人身邊才能療傷的孤寂。于是,簡單收拾起行囊,回娘家。說是回娘家,其實是回三姐家。因為自從爹去世后,爹生前一直住的三姐家就成了我概念中的娘家。前幾年,娘一走,爹的家便沒了。娘出殯后的三日一過,傷心欲絕的爹便收拾起所有的傷悲,將老家的門一鎖,搬遷到了三姐家。
剛下過幾場大雨,村子里到處濕漉漉的,空氣中充斥著令人憋悶的熱浪,那是潮濕的大地被太陽炙烤后蒸騰的溫熱氣息。
三姐家正忙著裝修,姐夫說三姐去田里了。真是奇怪,看不到三姐,就像當初回家看不到娘一樣,一絲失落在心頭蔓延。家里悶熱的很,沒地方呆,我便和外甥尋到村子西邊的田里。
走出村子,仿佛走出銅墻鐵壁,熱乎乎的空氣被拋在身后。田間有風吹來,空氣漸漸溫涼,呼吸也頓覺舒暢。泥濘的小路因了過飽的雨水加上行人的腳印、車轍更顯泥濘,狗的蹄印和糞便夾雜其間,小時候走在鄉(xiāng)間小道的況味一下子涌上心頭,又熟悉又親切。路邊各種野草和園里的各種菜蔬以及地里的莊稼都喝飽了雨水鉚足了勁兒往上竄,株株相依,棵棵相連,密密匝匝。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綠,繁繁密密的綠。這個季節(jié),綠,永遠是大自然最厚重的底色。
外甥喊了聲“媽”,三姐便應聲從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里站起來,笑盈盈地看向我們。三姐穿了一件白襯衣,仿佛盛開在田田荷葉間的一朵溫婉的荷。三姐年輕時就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如今,年近五十,在同齡人中,依然是最耐看的一個。
在三姐的百般推辭中,我硬是堅持走進黃豆田,和她一起薅其間的雜草。三姐怕我弄臟了衣服,平日,即便是到菜園里摘菜,她都不愿讓我動手。薅草,就更別提了。她不知道,此情此景,很久不下田的我是多么迷戀那份鐫刻在記憶深處的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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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時,也是在黃豆田里,我們小姊妹三個在三姐的帶領下薅草。
第一次被爹委以重任,我們興奮得不行,像一群怎么也安靜不下來的小鳥,一路嘰嘰喳喳,歡呼雀躍,對還沒開始的薅草任務充滿無限憧憬。
瓦藍的天空水洗過一般,干凈、透明。朵朵潔白的云朵棉花糖一樣在藍色的天幕上飄呀飄,仿佛在歡迎我們的到來。偶爾有幾只鳥兒從頭頂掠過,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們的眉眼,伴著幾滴清脆的鳥鳴,它們便箭一般鉆進路邊的柳條地里。
我們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仿佛穿行在綠色的屏障中,那些屏障一忽兒高、一忽兒低,高的是玉米田,稍低點的是柳條地,再矮點的是黃豆田,離地面最近的就屬掛著金黃花兒的花生田了。輕風拂來,空氣清新得能讓人閉上眼睛用靈魂來呼吸。
來到田頭,在三姐的分配下,我們都領到自己的勞動任務。我們小姊妹三個每人兩行,三姐自己一人四行,地毯式展開對雜草的攻勢。在三姐好聽的故事中,身后的黃豆田被我們收拾得干凈而整潔,空中偶爾滴落的鳥鳴仿佛在傳遞著我們歡快的勞動氣息。此時,我便天真地想,原來,干活也沒什么辛苦的,相反,還充滿無窮樂趣。誰成想,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僅存一會兒便灰飛煙滅。
幾個來回下來,日頭越來越高,天也越來越熱,我們當初似火的激情也在一點點湮滅。三姐的故事再也沒了當初的跌宕起伏,我們在勞累和酷暑中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一個個敗下陣來。累不說,還又饑又渴,汗水從臉上像溪水般蜿蜒流下來,感覺身上有無數(shù)只小螞蟻在爬行游走。我們便一起央求三姐回家。誰知,此時的三姐一改當初講故事的和善模樣,冰冷得儼然一位黑心的工頭,絲毫不計姊妹深情,揚聲道:“沒薅完,怎么能回家?想回家,好辦,抓緊薅吧!”看到希望破滅,我們便低下頭蝸牛爬行一般踽踽前行。我在心里偷偷地想,難道三姐不累,也不熱嗎?我們無奈地看著似乎永遠薅不到頭的遠方,心想:“這地怎么這么長?!痹偬ь^看看三姐,她頭也不抬,遠遠地把我們落到后面,她的脊背早已濕透。
天接近正午時,我們終于完成任務。
回家的路上,三姐一句話也不說,或許三姐真的累了;或許,肩上的擔子讓三姐根本沒有抱怨的必要。娘常年病著,是能為爹分擔些重擔的信念支撐著三姐吧!如果三姐像我們一樣,那些活計是無論如何都干不完的。
爹沒有兒子,三姐是被爹當作兒子來支使的。猶記得,當初三姐干完一天活后對娘的抱怨:“爹真是偏心眼,為什么每次出去干活,不叫二姐,都是叫我?”病中的娘便無奈地笑笑,寬慰三姐說:“你身子骨比你二姐結實,能幫得上你爹。都是一個娘生的,十個指頭咬咬個個都疼,怎么會偏心呢……”三姐便不再言語。照舊每天天不亮,便被爹喊起床。爹推車子,三姐便拉車子;爹扶犁,三姐便拉犁。直至我們小姊妹三個長高些,犁頭的繩子多出幾股,三姐才稍稍輕松了些。
爹分不出身的時候,三姐就成了我們的“包工頭”,在爹的安排下,三姐帶領我們做些薅草、砸坷垃、捆玉米秸或捆小麥的活。那時候,在三姐的火眼金睛下,想偷懶是不成的。
如今,三姐一點農活都不讓我做,我卻越來越懷念小時候大家一起勞作的日子,辛苦著,卻也幸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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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微風徐來,田間涌起一道道碧綠的浪,站在田里的我們,便像游走在一片汪洋的綠海中了。
我和三姐一邊拔草,一邊彼此閑聊著發(fā)生在身邊的趣事。
當我們說起夫妻間相處多么不容易時,三姐說起她村里一件真實的事。
“我們村里有個小蠻子(我們稱南方人叫蠻子),睡覺從沒枕過枕頭?!?br />
“那她枕什么?”我不解地問。
“枕她男人的胳膊呀,”
我剛要笑,還有這等事?三姐補充一句:“不是媳婦要枕,而是男人讓枕。媳婦是男人從南方買來的,疼得什么似的?!?br />
“的確疼。這樣的媳婦沒有心思跑了?!甭?lián)想到身邊很多結婚后不久便偷偷跑掉的諸多蠻子媳婦我由衷地感慨道。
“當然。”三姐回應。
“可是,好景不長,這男人卻死了?!比阍掍h一轉,我的心也跟著咯噔一下,這怎么好?
“小蠻子畢竟年輕,在別人的撮合下,又嫁了個本村的男人,只是日日哭,別人都擔心這次怕是留不住小蠻子了,誰知,這小蠻子真是好命?!比愕脑捵屛倚睦锫愿行牢?。
“怎么個好法?”我急切地問。
“男人心疼地對媳婦說,別哭了,他以前怎么對你的,我以后也照樣如此對你?!蹦腥苏鎿吹脑捳Z讓媳婦眼淚就此止住。
“小蠻子又不用枕枕頭了?!蔽倚χf。
“哈……”
田野里飄蕩著我們歡快的笑聲。
本以為三姐的故事就此結束,誰知,三姐接下來的故事更令人捧腹和感動。
“一次,村里有個婦女生病,在村醫(yī)務室打點滴,恰好小蠻子也病了,她們住同一個病房。臨近中午,小蠻子的男人來了,一進門,就快步走到媳婦床前,攥住媳婦的手問寒問暖,又摸摸媳婦穿得厚不厚,并忙脫下自己的棉襖披在媳婦身上,還柔聲問媳婦餓不餓……同一病房的婦女再也看不下去,針還沒打完,拔下針頭就往家跑。別人問怎么了,她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在大家的再三追問下,她才哭訴道:“你看人家小蠻子,她是個女人,俺也是個女人,人家那是找了個什么男人……嗚嗚……俺倒好,一個人打針,沒人管沒人問不說,還得等著俺回家做飯……嗚嗚……這個日子沒法過了……嗚嗚……”直哭的人好笑又感動。
小蠻子的幸福愛情和這個婦女的艷羨像生了翅膀,在村里一度被傳為佳話。
三姐的故事還沒說完,我們便將地里所有的雜草拔完,并收拾到一個長長的竹籃子里。三姐說挎回家喂兔子和鵝,這樣的嫩草它們最愿吃。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當空,三姐迅速用力挎起滿滿一籃子青草,那些青草根上沾滿濕濕的泥,更加沉甸甸的。我一個勁喊三姐放下,我們一起抬,三姐卻說,地里不好走,出去再說,可是,直至走到家門口,三姐也沒把籃子放下。
我心頭暖暖,暖暖,眼淚幾近流出,那個“逼著我們薅不完草不許回家”的三姐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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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如今,爹娘走了,三姐便擔負起爹娘的角色,只要我們回家,她就會放下一切活計,張羅著為我們做飯。吃過飯不久,便又忙著為我們準備回家的煎餅和各樣菜蔬。三姐從來不會把菜先備下,都是等我們臨走前到菜園上摘現(xiàn)。她說,蔬菜吃的就是新鮮勁兒。嫩綠的韭菜、青青的一尺長的豆角、紫色的茄子、脆生生的黃瓜、沾著新鮮泥土的大蔥……三姐從不小氣,每次都是成捆成袋地往我們車里塞,直至把后備箱塞得滿滿,滿滿,才心滿意足。其實,我們根本吃不了那么多。三姐便說:“吃不了就分給同事吃,反正我們在家也吃不了。”
車子即將開動,三姐伏在車窗口叮嚀:“求主幫著,反正沒事,路上慢點。”
我滿口應著,眼前卻早已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