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來鹽池,就咥上一碗蕎面饸饹吧(散文)
鹽池的蕎面饸饹,喂養(yǎng)了鹽池漢子的粗狂和野性。
鹽池的蕎面饸饹,也滋潤了鹽池女人的細膩和溫柔。
如果來到了鹽池,你不咥上一頓鹽池的羊肉臊子饸饹面,或許就是你自己不能原諒的遺憾了。
咥,是鹽池及周邊地區(qū)慣用的方言。這一個字,陜北人說,關中人也說,河西走廊一帶的人同樣在說。想是它能傳神地盡述一種場景的細微,便被流廣了。
鹽池人說吃一碗肉,叫咥了一碗肉,說打架叫咥錘,說吵嘴叫咥仗,說得到了叫咥來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一個咥字,讓鹽池人的嘴巴,發(fā)揮到了極致。
或許,這就是一種文化的凸顯,它形神兼?zhèn)涞亟o了我們一個想象的空間,把簡陋奔放的意識,置放在能傳承悠遠的感性的語言景觀里。
于是,就有了咥上一碗蕎面饸饹的說法,而不是吃上一碗蕎面饸饹,因為這個吃字太平庸化了。只有咥,才能把吃饸饹的那個熱鬧的場景,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來。
咥上一碗鹽池的羊肉臊子饸饹,應該算做是一種恣意的享受。
鹽池人咥面,不像平津得有菜碼,得有醬汁,得有許多的講究。平津人講吃面而不說咥,是因為他們把吃面做了一番精心的彩排。鹽池人則不然,每逢紅白喜事,必有一頓蕎面饸饹伺候。百八十人一同咥一頓羊肉臊子蕎面饸饹的攤場,定然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紅火,扯展喉嚨的聚會。
鹽池的饸饹面,吃得最香最美氣的是在各種事務上,只有在事務上待客的饸饹,才能具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鹽池是山區(qū),因此那些在黃河岸邊種水田的川里人便把鹽池人叫做山漢。
這本是一種蔑視,不想?yún)s成就了鹽池人低調(diào)、容忍、淡泊、安適的生活情調(diào)。說山漢不講究吃喝,其實是一個謬誤。鹽池人家的羊肉臊子饸饹,曾讓多少來過這里的近親遠朋咥得口舌生香,欲罷不能。
鹽池羊肉臊子饸饹的精美自有它的奧妙之處,這是外地人所學不來的手藝。
首先得會炒湯,炒湯的時候必然要用本地的灘羊肉,并且肥瘦相間。羊肉和白蘿卜、土豆一同切成筷頂大小的丁塊,滿滿當當?shù)氖⒘艘淮笈琛4箬F墩鍋支了起來,柴禾燃起的火焰在鍋底歡快地跳躍著。正是這柴禾的火,催生著美食的誕生。
鐵鍋里的油爆了,鍋灶好的女人就將備下的臊子一股腦的倒了進去,開始了長時間的翻炒。待至香味撲鼻,才能倒進早就準備好的開水。然后等湯滾上幾滾,便又撒上蔥花調(diào)料。一大鍋熱騰騰香噴噴油汪汪飄著紅紅辣子綠綠蔥花的羊肉臊子湯,就算大功告成了。
這邊炒湯,那邊也早就支起了一口同樣大的鐵鍋,上面擺好了洗干抹凈的木頭饸饹床子。鍋里的水還沒有燒開,兩三個大小伙子正把著大瓦老盆,揉著和好的蕎面。百八十人的饸饹咋說也得百八十斤面粉,這是一件工作量很大的工程。
和面同樣的具有技術性,得揉開,得醒好。為了使饸饹面筋道柔順,下到鍋里不會斷截,還要摻上適量的雞蛋和一種特別的沙蒿籽籽。
火旺了,水開了,饸饹床子抬起來了。
干練利索的女人往饸饹床子里塞著搓好的面團,抱著饸饹床子的漢子便一瞪眼一伸胳膊使勁地往下一壓,“吱”……一簇根根分明細細長長的饸饹面便到了滾起水花的大鍋里,盤旋起來。
有會諞嘴的,早就端著碗等在一邊,看見了便念叨:一咕嘟嘟蔥,一咕嘟嘟蒜,一咕嘟嘟婆姨,一咕嘟嘟漢,一咕嘟嘟饸饹賽牡丹,下到鍋里團團轉……
人們聽了便笑。端盤子的已然穿梭其間,一場蕎面饸饹的盛宴就這樣開始了。
待客的帳篷里早就安放好了幾張大圓桌,上面擺著拌好的蘿卜絲,酸咸菜,腌沙蔥,還有一碗必不能少的油潑辣子。人們就圍了桌子坐好,等著饸饹面的到來。
先是一碗一碗的臊子湯,然后一大盆蕎面饸饹就擺在了圓桌的當間。
碎腦娃娃們在帳篷的腳地上戲耍著,躥鬧著,惹得端盤子的半大后生扯直了嗓子嚷:油,油,油了?。?br />
饸饹面川流不息的一盤盤的端來,一桌桌的擺好。
而此時,帳篷里早已經(jīng)響起了一片呼嚕呼嚕咥饸饹的聲音。
人人都端著一碗一嘴也吹不透油的臊子湯,爭先恐后地從盆子里撈起一大筷頭子饸饹面,放在湯碗里,用筷子挑上幾挑,三扒兩咽就咥進了肚子。
然后再撈,再挑,再咥。
斜歪著胛子撈,吸溜著滾湯咥,伸直了脖子咽??雌饋碛袔追重澙返膯A相,卻是相互看了都不覺得丑陋,反倒覺得是一種亢奮,一種痛快。
但凡是從城里來做客的人,他這會已然是斯文掃地了。他咥著手里端的,眼睛還盯著桌子上剛擺上來的湯碗,生怕被別人端起。他高貴的矜持已經(jīng)蕩然無存,是莊戶人酣暢的咥相感染了他,還是他自我地收斂起來自城市的傲慢,釋放出原本就期待著被土地和五谷的馨香來熏陶滋養(yǎng)的本性呢?
這恐怕只有他自己狼吞虎咽的咥相知道,只是不說罷了。
咥饸饹不是坐席面,自然也就沒有那么多的講究。姑舅和外甥一個咥相,叔伯和子侄一個咥相,幫忙的和做客的也是一個咥相。他們之間沒有謙讓,沒有恭維,一律的端著一巴掌也蓋不住的藍沿子碗,咥得頭不抬眼不睜。
也有上不了桌子的,就端個大老碗或者小盆子,在鍋灶上單另的撈了面澆了湯,圪蹴在墻根底,大樹下,場院中,咥了個痛快淋漓。
太陽當空暖暖地照著,臊子湯嘴里香香地喝著,鼻子尖上的一層細汗就微微地滲了出來。
主家最忙。不時的將頭探進鍋屋的門,問幫忙的女人們:面夠不?
夠了,夠了,只多不少。有嘴快的女人應著。
主家心寬了,看著滿院子咥饸饹的人,咪咪地笑了。
半晌,又問。女人還是那樣的回答。
事務不管大小,席面不管薄厚,饸饹面是一定要管夠的。不然,就會有人說閑話:你看誰誰誰,過個事情饸饹面也不讓人咥好。
鹽池人好面子,愛大方。事務上準備的東西不夠了叫丟底,如果丟了底,也就丟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掙來的面子。
于是,就有了主家的擔心。
鹽池人過事務,講究在頭天晚上來上一場夜座。夜座時當然少不了大塊羊肉來款待。有肉必有酒,如果少酒,就會有人嘟囔:有肉沒有酒,不如喂了狗。聽了這樣的話,主家也會難堪。那么,酒肉便是都不能缺少的了。
頭天晚上酒足肉飽了,第二天再咥上一碗臊子饸饹,那對被酒精刺激夠了的腸胃,該是怎樣的一種滋潤和享受呢。
有人終于放下了飯碗,管事的說:再咥上一碗么。
咥直了,咥直了。
鹽池人將吃飽叫咥直,也是一個極為形象的詼諧。
人們都咥直了,咥美了,咥饸饹的攤場終于落幕了。
鹽池本來就是一片干旱的草原,多沙漠和鹽堿地。適宜放養(yǎng)灘羊,種植糜谷、蕎麥等旱生作物。于是就在灘羊肉的基礎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屬于鹽池人自己的美食系列,羊肉臊子饸饹面毫無懸念的位列其中。
山區(qū)莊戶人的辛苦外人恐怕無法去真正的理解。他們一年年的盼著雨下種,盼著雨長苗;盼著雨開花,盼著雨結籽。
莊稼是莊戶人的生命莊戶人的依靠。
莊稼是莊戶人充滿希冀的匍匐一臉滿足的舒暢。
然而,有的年份里,莊戶人黑黃的臉上就像下了一層寒霜。望著一地干枯的禾苗,他們欲哭無淚。
老天總是那么的吝嗇,它把澆灌豐盈和富足的雨水籠在了自己的袖口里,將失望和愁苦無端地撒向了人間。于是,這片土地便被年饉饑荒那可怕的魅影給籠罩了。
那一碗噴香的臊子饸饹,乏累的莊戶人也只能在半夜的睡夢里,吞著唾沫去咥了。
若逢了好的年景,粉嘟嘟的蕎麥花就像一片落云,開得無邊無涯。莊戶人斷無這樣的興致去做藝術范的想象。在他們洋溢著喜氣的眼睛里,那就是一家人活命的指望,是一年里辛苦勞累的盼想。也是一碗碗的羊肉臊子饸饹面,擺在桌子上咥得暢快美氣咥得油光水滑。
好不容易等來了秋收的節(jié)令,莊戶人在五更露水正重的時候就來到了地頭。蕎麥熟了怕落籽,只有借著露水的潮氣才好收。
于是,人們就在天光微明的映照下開始拔蕎麥啦。
莊稼把式蹲著在頭里打趟,只見他挪步如飛,雙手嫻熟地薅著蕎麥桿兒,兩下里一碰,就磕凈了根底的的沙土,一把一把均勻的擺在了身后。
莊稼把式耐力長,一趟子可以拔上好幾個來回。剛干上活的半大子后生,半趟里就已經(jīng)腰膝酸疼得不行了。便順勢跪爬在田地里,用膝蓋挪著往前走。
唉,半大子后生這才知道,莊戶人的日子,其實就是在天地之間不斷地跪爬著前行,乞求上蒼賜予他們應該具有的溫飽和平安。
唉,半大子后生這才明白,莊戶人的日子,一直被憂愁和歡樂像魔術般的變幻著交替著,是一條穿越了這片土地上無數(shù)個生命的渾濁而傷感的河流。
把蕎麥收凈,碼好,再用架子車拉到場院里晾干,這就開始打場了。青石磙子在鋪好的蕎麥上歡快地滾動著,便有一首民謠從打場人的嘴里慢慢地哼唱了起來:一顆顆蕎麥九道道棱,妹妹和哥是一條條心……
新蕎麥打下來必然要有臊子饸饹可以美美地咥上一頓,而這一頓浸潤著富足和快樂的饸饹面,竟有了少男少女們情竇初開的味道。
第一袋新蕎麥定然是上了磨房。毛驢蒙著眼繞著磨盤一圈一圈地走,女人拿著笤帚也圍著磨盤一圈一圈地掃。
然后,女人拿起細蘿篩了起來,篩好了倒在磨盤上再碾。女人的頭發(fā)、眉毛漸漸被染成了白色,她望著口袋里慢慢多起來的面粉,禁不住喜笑顏開了。
碾轱轆轟隆隆地響著,小毛驢撲踏踏地走著,女人手里的蘿在沙啦沙啦地搖晃著……
一頓用來慶祝豐收的饸饹面注定要下鍋了。
能咥上一頓鹽池的羊肉臊子饸饹,確實不容易。它的香,是用辛酸的煎熬,揣揣的盼望做了鋪墊。咥在嘴里,才能體會到山漢們原來也有不能被俯視的尊嚴。
鹽池的臊子饸饹,以它的噴香和精美,而具有了精神性,文化性,更具有了不可替代的放射性。
走在陌生的城市里,看見有鹽池蕎面饸饹牌匾的店鋪,總想進去咥上一碗。嘗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味道,在陌生繁華的環(huán)境里已經(jīng)被篡改的面目全非了。
鹽池的臊子饸饹面,它的精美是自然天成的,并不需要去特意的裝飾。在多了講究的豪華的店堂里,鹽池饸饹面就像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女娃娃,被各種時尚洶涌著掩蓋了它源自大地草原的清純。
還是我們鹽池的蕎面饸饹正宗。有一回,望著眼前昂貴的少的可憐的放了過多佐料的大半碗清湯面,我對朋友說。
朋友不信,終于找了機會來到鹽池,點名要嘗嘗鹽池的羊肉臊子饸饹面。
一頓羊肉臊子饸饹面,竟然讓他放不下筷子了,最后他打著飽嗝問:已經(jīng)幾碗了?
指著桌子上的空碗,我笑了:都是你咥的。
他,驚呆。
一個下午,朋友都在院子里轉著圈圈,不敢坐下來。
咥直了吧。我問。
他說咥是咥美了,就是肚子受不了。
咥上一大碗鹽池的羊肉臊子饸饹面,將會是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