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故鄉(xiāng)的胸懷(征文·散文)
棉絮狀的薄薄的云朵,貼在藍天上,一動不動。陽光從遙遠的天穹趕來,明晃晃地,均勻地涂抹在故鄉(xiāng)起伏的山巒和田野上,靜謐,安逸。山巒被醉眼的濃綠覆蓋,密不透風,像綠色的云團,一朵一朵,四處翻涌開去。水田,如一面鏡子,與藍天對視,新插的秧苗,露出羞澀的淡淡的綠,仿佛長在白云之上。村莊,就潛伏在這炫目的綠里,忽隱忽現(xiàn)。
我站在大哥的屋前,凝視著身穿盛裝的故鄉(xiāng),心,跟著這滿眼的濃綠起伏,翻涌。大哥的房子,兩邊是一底一樓的平房,中間是二層小樓,四排三間,陽臺上安裝了淺藍色玻璃窗,美觀。外墻貼著白色瓷磚,像一艘航船,掩映在濃蔭之中。大哥在院里忙著給孫子學武組裝單車,單車是學武的媽媽網(wǎng)購的。大哥說學武不怎么騎車,舊車還能騎,撂在旮旯里生銹,又買新車,埋怨兒媳婦浪費錢。掙錢不容易,不能瞎折騰。學武今年八歲,上二年級,怕生,不怎么叫人,樂顛顛地圍在跟前,一邊看爺爺組裝,一邊好奇地倒飭零件,把說明書撕爛,凈搗亂。大哥訓斥他,他全然不顧,當耳旁風,大哥無可奈何,本就說說而已,只好聽之任之。
學武的爸媽都在廣東打工,像大多數(shù)村里人一樣。前兩個月,換了車間領導,那領導百般刁難員工,學武的媽媽曉霞感到很難呆下去,萌生退意。打電話給大嫂,大嫂說,做不下去,就回來吧。曉霞回來了,就像幾年前大哥大嫂從廣東回來一樣,大哥大嫂老了,干不動了,是故鄉(xiāng)接納了遠方歸來的游子。那天,曉霞回到武岡已是凌晨,我正好在家休假,與妻一起去北站接的她。曉霞風塵仆仆,一臉疲憊,還有一絲歉意。她想在武岡找點事做,離家近,可以照顧學武,錢少就少點??蛇\氣不濟,正逢市里環(huán)保大整頓,所有工廠包括磚廠全部停工,許多工人無所事事,另尋出路。無奈之下,曉霞沒休息幾天,拖著行李,形單影只,不得不又去了廣東。離開時,學武正熟睡,曉霞看了兒子一眼,眼里閃著淚花,心酸酸的。她不愿看到兒子找不到媽媽時失望的眼神,不想聽到兒子因她的離去而撕心的哭聲。每次離去,悄悄地,像做賊,更像一場傷心地逃離,撕扯著曉霞的心,生生地痛。
做父母的,不在身邊,除了給孩子買些吃的,用的,玩的,彌補對孩子的愧疚,別無他法。我說。
大哥沉默。其實,大哥心里清楚,他也是過來人,當初迫于無奈,把學武的爸爸留在大嫂的姐家,自己去廈門、廣東打工,那時也是同樣的心情?,F(xiàn)在,同樣的事情又出現(xiàn)在孫子身上,仿佛就是當初的復制品,難道真要這樣一代又一代傳遞或留守下去?
大哥,現(xiàn)在還打樓面不?我問。大哥無奈地笑笑說,不打樓面,哪有錢用,當農(nóng)民,就這個條件,冇辦法。大哥五十有三,清瘦,被太陽曬得黝黑。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與兩個堂哥加入了“建筑隊”,專門給人打樓面(澆筑混凝土),重體力活。年輕人都扛不住,何況年過半百的人了,為了那一百多塊錢,為了貼補家用,大哥有腰疼病,吃不消,但每次仍咬牙挺住。大哥還沒到需要兒子養(yǎng)老的時候,再者兒子兒媳在外打工,僅能勉強顧了自己,還沒有能力贍養(yǎng)父母。在農(nóng)村就是如此,做父母的盡最大能力養(yǎng)活自己,不給后代添麻煩,實在不能動彈了,才要后人贍養(yǎng)。
問及種田劃不劃算,大哥給我算了一筆賬。大哥說,現(xiàn)在只種一季中稻,雇牛犁田,一天150元,一畝田需要兩至三天;若雇人雇牛,一天需要320元。再是請人插秧和收割,需要兩到三人,共要兩天。每人每天180元,還得負責一日三餐,一人每天另加一包香煙?,F(xiàn)在找人做事不好找,沒人愿意干。插秧前,要加一次底肥,底肥一般是復合肥和尿素,一畝80斤,需要100多元。打兩到三次農(nóng)藥,要50~60元。以上合計每畝田需要1500多元,不算買谷種和自己平時管理花費的功夫。而畝產(chǎn)按1300斤計算,稻谷市場價1.3元每斤,結果是1690元。兩相比較,劃不劃算,一目了然。我問,種苞谷呢?大哥說,這兩年種苞谷更不劃算,苞谷需要加兩次肥,一次底肥,一次追肥,加之苞谷價格一降再降,從一斤1元,降至0.8元,最便宜時才0.6元。
哦……我長長地哦了一聲,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誰愿意窩在這山里,冇辦法,才務農(nóng)的。大哥輕描淡寫地說,一臉平靜,似乎早已習慣了對命運的妥協(xié)或屈從。是啊,我們兄弟四個,只有大哥在老家,照顧八十三歲的老父親。我們在外得以安心工作。
不僅僅大哥有這個想法,絕大部分人都有。天堂村,我的老家,我要永遠記住這個美麗的名字。她遠離城市,貧窮,落后,猶如囚籠,困住了那里的人們,貧窮就像套在人們脖子上的枷鎖。人們想方設法要沖出囚籠,掙脫枷鎖,逃離農(nóng)村,逃離故鄉(xiāng),要遠離貧窮。在我上學時,尤其在母親去世后,我一度憎惡故鄉(xiāng),埋怨自己出生在這個鬼地方,發(fā)誓要離她遠去,不再回來。
于是,不安分的年輕人,焦躁地挎上包,最先離開故鄉(xiāng),去了廈門,廣東,或浙江,像學生上大學一樣興高采烈,匯入城市中的盲流。上學的,輟了學也走了,走得那么堅決,頭也沒回,無一絲留念。一個一個離開了,一撥一撥離開了,能走地都走了。村子越來越空,僅剩下老人留守。后來,年輕人有了小孩,把小孩留給老人,接著又走了,小孩成了留守兒童。留守等同無奈,與孤獨隨行,在鄉(xiāng)村滋生蔓延。從此,村里有了嘆息,村口有了遲滯和蹣跚的身影,還要那凝望而憂郁的眼神。
父親住房的背后,是二伯家。原來是五戶人家的老房子,被瓜分,被拆除,四分五裂,夷為平地。老屋消失了。六年前二伯走了,走時,念叨著堂哥秋華的名字,深陷的眼窩里噙著淚水。秋華是二伯的二兒子,比大哥小一歲。二十幾歲就外出打工,多少年了,一值沒有回家,我已記不得他的模樣。就連二伯去世這么大的事,堂哥也沒回來,沒看二伯最后一眼。堂哥與家里唯一一次聯(lián)系,就是早年間開店,讓二伯替他借錢,二伯借了六千元的貸款寄給他,而后,堂哥便沒了音信。害得二伯省吃儉用好些年,替他還債,招致大兒子兒媳強烈不滿。二伯家窮,堂哥從小缺衣少穿,窮怕了,刻骨銘心。是貧窮,讓堂哥逃離了家,逃離了農(nóng)村,像一只掙脫線繩的風箏,飄向遙遠的地方,什么都不要,拋棄了親人,拋棄了故鄉(xiāng)。
對于秋華,大哥搖頭嘆氣,說堂哥的心腸是鐵石做的,咋就不回來呢。小熊的兒子回來了,小熊沒有回來,是被人送回來的。言談中,大哥流露出深深地惋惜與同情。小熊是下面院子的,在一家國營煤礦上班,聽說干得不錯,成了家住在礦上,有了兩個小孩,一兒一女。誰料跟別人販毒,判了十多年,進了牢房。老婆氣得離了婚,帶了女兒走了。小熊無奈之下,托人把兒子送回老家。可能是這些年煤礦不景氣,日子不好過,才誤入犯罪的泥潭,可惜了!可惜了!妻離子散,兒子不到十歲,今后咋辦?小熊有個弟弟,不務正業(yè),剛從牢房出來不久,有個幾歲的兒子,留在老家。兄弟兩也真是,一個剛出來,一個接著進去,可害苦了他們的父母親。他們的父親嚴重耳聾,母親眼瞎了多年,一聾一瞎,帶著兩個小孫子度日,日子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幸好,吃上了一級低保,勉強度日,生活總算有了保障。
作為組長的大哥,隊里的大小事務都裝在心上,細細打理??梢惶峒按蟾邕@個組長,大嫂就氣不打一處來。大哥在前幾年因牽頭組織村民,征地,換地,籌資,舉步唯艱,克服重重困難,把毛馬路從村外修到村里,通到家門口,而后被選舉為組長。如今,在國家政策的扶持下,三里多長的村道已在上月被硬化,出行更暢通,更便捷。為了修路,大哥受盡窩囊氣,得不到村民的理解和支持,今天這個同大哥鬧,明天那個指著大哥的鼻子罵,大哥忍氣吞聲,陪著笑臉解釋。因為大哥,因為大哥這個組長,大嫂也跟著受氣,有人不僅找大哥鬧,還找大嫂吵。大嫂憤然,明年說啥不讓大哥當什么組長,沒報酬,光受氣。大嫂說,大哥當組長,按隊里每人2元給報酬,隊里現(xiàn)有人口70人,算下來一年到頭才140元,不抵出門打工一天的工資。說歸說,大嫂背地里默默支持大哥,要不,大哥堅持不了三年。每當看到家門口的水泥路,一直通到村外,通向更遠的地方,什么苦呀累呀以及再大的委屈,全都拋之腦后,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感涌上大哥的心頭。
留守的,還得生活,繼續(xù)匍匐在土地上,耕耘收割。種水稻,苞谷,紅薯,黃豆和油菜等,這兒是山區(qū),多坡地,東一塊西一塊,與石頭爭地盤,不適合機械耕種。只能靠雙手,靠兩肩,用雙手刨,用兩肩扛,刨出生活,扛掉日子。沒有經(jīng)濟來源,靠打短工維持開支。譬如大哥,譬如那兩位堂哥。逃離的,還在逃離。逃不了的,繼續(xù)留守。老人走了,如大伯,二伯,米嫂,老漢。大哥和堂哥他們回來了,然后慢慢變老,前仆后繼,留守下去。
如今,故鄉(xiāng)還是那個故鄉(xiāng),但已改名了。我村已并入坪山寨村,村名變了,就像隨媽跟了后爹,改名換姓一樣。坪山寨,一個僅幾百人的小村,八幾年,我上小學時,因人太少,那兒的小學開不下去,小孩們來我村上學,我有幾個小學同學就是坪山寨的。而我村有一千多人,為何被并入一個小村,大家咋也弄不明白。天堂村,一個多么美麗令人向往的名字,會慢慢淡去人們的記憶,沉入歷史的長河。我不禁有了一絲傷感,想留住她,可她像我手中的沙粒,握緊,卻從指縫間漏掉,隨風飄散。
村里寂靜,如荒蕪的無垠的曠野,讓人心生寂寥和憐憫。我這個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子,此時此刻,回到村里,站在大哥的屋前,“故鄉(xiāng)”這個詞,再次涌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想,故鄉(xiāng)很小,但胸懷很大,如同這份寂靜,漫無邊際。無論你當初出于何種理由,走得如何干脆,決絕,無論你發(fā)過怎樣的毒誓,說過讓故鄉(xiāng)多么傷心的話語,當你在外累了,老了,干不動了,呆不下去了,只要你想回來,故鄉(xiāng)依然敞開懷抱,盼著你,歡迎你,接納你!就像二伯一樣,臨了還想著堂哥,喊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