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尋親記
苦藤結(jié)苦瓜,娘命苦,我命更苦。
我兩歲,爸跟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
大字不識的娘,抱著我日哭夜哭,但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爸,爸是北京知青,是文化人,所以,爸走的時候,娘沒有阻攔。后來,娘哭瞎眼,上山砍柴時,滑下山坡,死了,那年我五歲。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從那時起,我就恨爸和那個女人,發(fā)誓長大后,找這對狗男女算賬。????
不久,我被二舅賣給李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李家孤兒寡母,日子艱難。我整天跟著婆婆、帶著我的傻丈夫,在山上挖野菜。婆婆人心好,我叫她李媽,我把傻丈夫叫傻哥,其實(shí),六歲的我壓根不知道什么是丈夫,婆婆這個稱呼,倒是懂得點(diǎn)意思。我們?nèi)讼嘁罏槊?,有什么吃的,李媽總是給傻哥和我,自己吃刷鍋水,春耕的時候,面黃肌瘦的李媽在生產(chǎn)隊,一頭栽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在村里人的幫助下,李媽才入土為安,我和傻哥卻無家可歸,家徒四壁的窯洞被傻哥的叔叔霸占了。那時,我十歲,決定帶傻哥去北京找我爸,從二舅那兒打聽到我爸的住址,就帶著傻哥上路了。
我倆沒錢坐車,就沿著公路走,傻哥雖然腦子在很小的時候,發(fā)高燒燒壞了,但他有時很聰明,能提出一些問題:“素素,咱們?nèi)ツ膬貉???br />
“去找我大(爸)。”我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找你大干甚(方言,什么的意思)啊?”他晃著手里的柳條。
“找……我大……”我茫然地看著遠(yuǎn)處山峰重疊,山花爛漫,桃紅柳綠,大山里的空氣甜蜜蜜的沁人心腑,這么美好時光,我心里空落落的,到底找他干嘛?是質(zhì)問他?還是看看他過得好不好?還是將他千刀萬剮,千刀萬剮是不可能的,因?yàn)槲覜]有那能力,那就是質(zhì)問他。質(zhì)問他當(dāng)年什么拋棄我和娘。
?“去質(zhì)問他?!蔽冶鶝鰶龅卣f。
?“質(zhì)問他,是干甚的?”傻哥追上我。
?“問他怎么不要我娘?!?br />
?“素素,你娘不是李媽嗎?”
?“李媽是你娘。”
?“哦!素素我想娘了,我要我娘……”傻哥一說想娘,就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一哭,我也難受,于是,我倆坐在路邊哭。反正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哭,也沒有人笑話。我倆嚎啕大哭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時,公路上開過來一輛拖拉機(jī),拖拉機(jī)可是稀奇的東西,它“嘟嘟嘟”就能跑好遠(yuǎn),比驢的力量大。駕馭這個“鐵驢”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他典型的國字臉,濃眉大眼,嘴角微微上翹,很帥氣??匆娢覀儯屯O隆拌F驢”,“鐵驢”還在“嘟嘟嘟”叫著,他跳下來,走到我倆跟前,一臉陽光的笑容:“哎!小兩口這是咋啦?還哭得這么傷心?!?br />
“誰是小兩口?”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倆呀!你是素素,他是大牛?!彼f。
“你咋認(rèn)識我們的?”對陌生人,我還是防范的。
“因?yàn)槟隳锖湍愦蟮膼矍檠?!那可是風(fēng)靡一時,人人羨慕的,我也渴望有這樣轟轟烈烈的愛情……”他滔滔不絕。我趕緊打斷:“你是誰呀!別胡說八道?!卑重?fù)了娘,走了,這個忘恩負(fù)義的陳世美,他留給娘的只是眼淚……這個傻子,從哪兒能看出愛情來????????
“素素,我也聽說你娘和你大的故經(jīng)(故事)?!鄙蹈缱е业男渥印?br />
“你知道甚?”我甩開傻哥。
“我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倆在這兒哭甚?”他說。
“我餓,我想娘……嗚嗚……”傻哥又哭起來。
“哦!大牛不哭。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懂不。”他說著。
“傻哥,不要和不認(rèn)識的人說話?!?br />
“哎哎哎!你這素素怎么說話呢?我像壞人嗎?”
“反正也不像啥好人。”我拽著傻哥就走。
“你這女娃,還挺……伶牙俐齒的,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彼鷼獾刈叩健拌F驢”前,跳上去,“鐵驢”就“嘟嘟嘟”地走了。
“素素,他跑了。”傻哥指了指冒著黑煙,從我們身后跑到我們前面的“鐵驢”。
“有啥了不起的?!蔽亦洁熘?br />
娘和爸到底有什么樣的愛情,讓這個年輕人那樣羨慕和崇拜。如果他們真有愛情,那爸為啥離開娘?聽娘講。爸在知青回城的時候,就可以回城,爸卻沒有回去,心甘情愿地留下當(dāng)農(nóng)民,說是為了娘,可以拋開一切榮華富貴;和娘結(jié)婚后,相敬如賓,恩恩愛愛,直到那個女人出現(xiàn),爸對娘說了一句冷冰冰的話:“我們就此別過,相忘于江湖?!蹦锫牪欢诌@話什么意思,就問了一句:“你要走么……你終于還是要走……”說著抱起我,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窯洞,關(guān)上門。
聽說爸多才多藝,能歌善舞,最出色的是畫畫和毛筆字,過年的時間,村里人家都來找爸寫對聯(lián)。我見過爸的畫:在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地里,有一個穿著紅底白碎花衣衫、芊芊細(xì)腰、兩條及腰麻花辮的女子,手持一束油菜花。這幅油畫很美,他們都說這畫上的女子是娘,可是娘在我腦海里越來越迷糊,而且越走越遠(yuǎn)。
“嘟嘟嘟”“鐵驢”的聲音,打亂了我的思緒,那個人又開著“鐵驢”過來了:“素素你們?nèi)ツ膬?,我捎你們一程?!?br />
“我們?nèi)フ掖?,大在北京……”傻哥看見他高興起來。
“素素你要去北京,找你大?你在做夢吧!”他停下“鐵驢”,不知趣地問我。
“我去不去北京城,找不找我大,關(guān)你屁事?!边@句話,我是在心里說的。我沒理他,拉著傻哥往前走。
“我們離北京幾千里,就憑你們的腳,猴年馬月也走不到?!彼麑ⅰ拌F驢”掉頭,看我們沒有上車的意思,他停下車,跳下來一把將我抱起來:“我還沒有見過這么倔強(qiáng)的女娃?!闭f著將我放到車斗里,把傻哥扶上車,“鐵驢”就“嘟嘟嘟”地跑起來。
就這樣,我們來到孟村,也知道他叫孟濤,是孟村大隊支書的兒子。我們走了一天,卻連本鄉(xiāng)都沒有走完,幾千里的路程呀,那可真是遙遙無期,我倆一天不停地走,也不過走六十里路罷了,想想真像孟濤說的那樣子,我們走到猴年馬月也走不到北京,我也有些泄氣,但轉(zhuǎn)念一想:不要緊,只有我們堅持,總能走到北京城。在孟家吃飽喝足,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我們背著孟媽媽準(zhǔn)備的干糧,又上路了。
出來孟村,我們鄉(xiāng)就算走完了。離下一鄉(xiāng)有多遠(yuǎn),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我們渾然不知。傻哥將所有的東西都背上,他力大無比,就是腦子不夠數(shù)。
我倆從一大清早走到黃昏,也沒有見一個村子。我有點(diǎn)慌,昨天不是遇到好心的孟濤,我倆就露宿荒野,說不準(zhǔn)早成了狼的美食,一想到狼,我就毛骨悚然,催促傻哥趕緊走。走了一天,傻哥已經(jīng)累得走不動,還背著孟媽媽收拾的一床爛被褥。看著傻哥,我心里難受,如果不是我,李媽也不會餓死,生產(chǎn)隊發(fā)給他娘倆糧食也勉強(qiáng)夠吃,可是我去了,又是吃長飯的孩子,吃的多,卻沒有勞動力,這就增加了李媽的負(fù)擔(dān),她長年累月用洗鍋水充饑,終日挨餓,到最后饑餓而死,現(xiàn)在又讓傻哥跟著我,受這份罪,沒有我,他和李媽也不會陰陽相隔……???????
“素素,天黑了,我怕……”傻哥四處張望。群山黑壓壓一片,天地相連,山谷里風(fēng)聲鶴唳。我也害怕:“傻哥,不怕,我倆趕緊走,找一個村子,就好了?!?br />
傻哥被我拽著。我倆幾乎是小跑,幸虧我們從小在山野長大,對黑暗和大山都不陌生。但前路并不想我們想象的那樣,在這方圓幾十里,壓根就看不到一點(diǎn)燈光,沒有燈光,就證明沒有村莊。精疲力盡的我們,拼命跑,越跑天越黑,春寒料峭,晚上氣溫低,真是饑寒交迫。“素素,我走不動了……我走不動了?!鄙蹈缫恢眹Z叨著。我想不如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就在沿路尋找可以休息的地方。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很快傻哥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很小,但我們也覺得很滿意,畢竟山洞隔風(fēng),晚上不是很冷。幸虧有一堆干柴,我倆就在洞口,架起一堆火,火光將洞內(nèi)照的一清二楚,還不錯,能躺下三個人的樣子。傻哥尋來一些干草,我將被褥鋪好,我倆坐在上面吃了一點(diǎn)包谷面餅,就睡了。
半夜下起了雨,春雨貴如油,空氣一下子濕潤了很多,洞口的火被澆滅了,涼嗖嗖的,我被凍醒,迷迷糊糊地看見不遠(yuǎn)處,有兩顆綠珠珠在移動,我下了一跳,激靈一下,睡意全沒,眨眼一看,天吶!是一匹狼。我嚇蒙了,趕緊用腳踢傻哥,傻哥實(shí)在是累了,他沒有動,我又想踢他一腳,卻害怕傻哥出聲,再也沒敢踢。我悄悄從被窩鉆到傻哥那頭,傻哥好像正在做夢,嘴巴不停地吧唧吧唧。我推了推他,他翻了個身,接著睡。我偷偷地看了一眼,那只狼,仍舊在洞口徘徊。
我知道狼是群居動物,有一只出現(xiàn),后面肯定有一群狼,看來今夜要命赴黃泉了,我突然想起孟濤來,昨晚,要不是他,我們可能早被狼吃了,他讓我們在離家第一夜,吃飽喝足還有熱炕睡,可是我卻不領(lǐng)情,還將他當(dāng)壞人。他不在乎我對他的態(tài)度,還讓他媽給我們拿被褥和干糧。可是今晚,在春雨綿綿中,我和傻哥就要……我不敢往下想,傻哥雖然傻乎乎的,卻是最疼我??粗焖械纳蹈?,他好像在做一個很甜蜜的夢,嘴角的哈喇子像小溪一樣??粗┖┑臉幼?,不忍心叫醒他,可是那只狼,并沒有走開的意思,它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
“咋辦?咋辦?我不能坐以待斃,不能和傻哥都死在這兒?!毕氲竭@兒,我“噌”地站起來。狼不知道我的意圖,嚇得跑開了,居然把狼嚇跑了,看來邪不壓正,狼性還是害怕人性的。狼跑了,我卻嚇壞了,趕緊叫醒傻哥。
一聽有狼,傻哥一骨碌爬起來:“在哪兒呢?”
“跑……跑了?!蔽覒?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傻哥一聽跑了,剛要倒頭接著睡,我一把拽著:“它們還會來的,可能更多?!?br />
“那咋整?”
“狼害怕狗,我們披著被子裝狗。”
于是我倆披著被子,坐在那兒,等到天亮,也沒有見狼,算是虛驚一場,我倆也收拾上路。
這一天,我們終于看見呂梁二字,其實(shí),我和傻哥是不認(rèn)識字的,但我覺得娘的苦命,是沒有文化造成的,娘要是有文化,多才多藝,爸也不會嫌棄,娘也不會死,所以,我不想和娘一樣,當(dāng)個睜眼瞎子,雖然我沒有上過學(xué),但我這出來闖蕩江湖,不認(rèn)識字咋行,于是別人說的字,我就牢牢記住。當(dāng)我看見呂梁兩個字,呂字認(rèn)識,后面那個字不認(rèn)識,一打聽,才知道是呂梁,已經(jīng)到山西的地盤,我們從陜北走到山西,不簡單哩。
就在我和傻哥高興的時候,危險一步步地靠近我們,我們卻是渾然不知。傻哥一路進(jìn)步不小,現(xiàn)在不用說,每到一處,他就急著去討要一些飯菜,先讓我吃,自己又去討要。八十年代,要飯的人多,像我和傻哥這樣衣衫襤褸的人,隨處可見,所以見怪不怪吧!我坐在村外的楊樹林吃飯,傻哥又進(jìn)村,初夏的陽光燦爛地從嫩綠的樹葉間隙,射進(jìn)林子,一地的斑斕,甚是好看。我們吃完這頓飯,還要繼續(xù)前行,我已經(jīng)打問好了,用半晌的時間,就可以到下一個村子,想辦法在那個村子里過夜。這時,傻哥懷里抱著兩個饅頭,一臉興奮地跑來,雖然饅頭黑黝黝的,但是麥面做的,老遠(yuǎn)就味道一個麥香味。
“素素,這個香,吃這個。”他黑乎乎的手,拖著黑黝黝的饅頭,遞到我面前。
“傻哥你吃,我還給你留了些菜?!蔽矣猛瑯雍诤鹾醯氖郑舆^饅頭,掰了小一半,剩下的全都?xì)w傻哥,他十七,飯量大,我不忍心他挨餓,每次都謊稱自己吃飽了,我不這么說,傻哥就不吃,他總要我吃飽才行,自己受餓受凍從來都不說甚,只要我好,他就好。
中午太陽曬的我倆發(fā)困,就在楊樹林里睡了一會,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見到爸了,爸在北京混的特別好,他不認(rèn)我,說我是野孩子,氣得我上前就撕打他,他卻無動于衷,后來,我和傻哥一起打他,他力氣大,一把將我扔出兩米遠(yuǎn),我頭撞破了,鮮血直流,爸卻揚(yáng)長而去……我一下子醒了,好像不是嚇醒的,但我清醒了。我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如果千辛萬苦找到爸,他要不認(rèn)我咋辦?我一下子就茫然了,望著這陌生的地方,天大、地大卻沒有我和傻哥容身之地?你們說說,我能不悲涼嗎?
傻哥睡得很香甜,我不忍心打斷他的美夢,有時我真想自己和傻哥一樣,傻啦吧唧的,也就不會有太多的煩惱了,可是我不傻,有些問題像雨后春筍一樣,無緣無故從心里冒出來,讓我陷入痛苦的深淵。
由于我們在楊樹林耽誤了半天,到了謝村,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也看不出來村子是否繁華。我們剛一進(jìn)村,就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丑男人,說他丑,他還真丑,他一臉的麻子,坑坑洼洼的,又矮又胖,像個一水桶。我們原本想打問一下,村里有沒有大方的人家,可以給我們一點(diǎn)吃的,最好有個柴房讓我們住一晚上。
老頭看了看我們,問了一句:“你倆是啥關(guān)系?”
“兄妹?!?br />
“童養(yǎng)媳?!鄙蹈缬肋h(yuǎn)弄不清我和他的關(guān)系,只聽別人說我是他的童養(yǎng)媳。
我倆口徑不一,老頭聽糊涂了?!安还苣銈z啥關(guān)系,到我屋里,屋里就我一個人。”老頭說著在前面帶路。
我和傻哥都很高興,也很感謝這位老人,他不嫌棄我們是討要的孩子,不嫌我們臟,居然這么抬高我們,讓我們?nèi)ニ?,真是好人。我和傻哥興高采烈地去了老頭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