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匠人百年(散文)
云貴高原雄渾壯闊。我們的父輩,或是更早以前,就在這瘠薄虧瘦的土地上一茬茬生根發(fā)芽,終也在這里一茬茬枯死腐壞。他們的一輩子,不停地汲取著土地里的陽光,空氣,水分,營養(yǎng)與礦物質(zhì),甚至還包括那些早已腐爛消解了的祖先遺骸,土黃色的生命之中,自然就接納的祖輩的惠贈。
申木匠的祖祖輩輩,皆以木工為業(yè)。好事者在他們一家的姓氏后面,綴上了木匠之名,叫久了,反而忘卻了他們的原本名字。但一說要尋申木匠家,村里的人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為你指出,山腳下門口有兩棵丈高柑子樹的那家就是。
他的童年,與村里的同齡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上山追過兔,下河摸過魚,偷過東家的桃,也掏過西家屋檐下的鳥窩,常常會被村中的大人罵罵咧咧地從村子這頭攆到另一頭??墒郎辖K究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他確有一件事是別人羨慕不來的——在離開私塾跟父親學手藝的那兩三年里,上門來說親的人總一個接著一個,幾是前腳剛出門,后腳就進門了。如今還堆積在院里那一組青苔滿布的石凳石桌,也是在那個時候,被人們蹭得油光锃亮,平滑熨帖。而張家和王家在提親的那一天碰到了一起,兩家人為了攀上這門親事,處處針鋒相對,言辭交接很是激烈,甚而還當眾杠了起來。也因此,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張王兩家總是很不對付,逢著機會就相互挖苦、詆毀、諷刺,背后戳人脊梁骨。
在他的口中,這事興許會有傳奇與夸張的成分存在。但無可否認,那時的小村夜空絕對比如今要幽黯冰冷一些,人們對溫暖和光明的敬畏與渴求,也絕非現(xiàn)下的人能夠想像得見。他還說到,當時的他并沒有抽煙喝酒的習慣,但每次和父親一起去幫人家打家具時,主人家總是好酒、好菜、好煙的招呼著。就算是父親與之說了,孩子的年紀還小,不會整這些玩意兒,可一旦回到家中,在衣服兜里,或是工具箱里,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煙和糖果一類的東西。
五十年代初,他藝成出師,接替了父親去鎮(zhèn)上攬活。每每逢著鎮(zhèn)里的趕集天,他總是要早早地起身,牽著一匹載了幾套板凳的馬,沿著山路走一段,田埂走一段,再趟過一條小溪,爬上一段陡坡,太陽露臉了,他的一只腳也就跨進鎮(zhèn)上了。他確實是同太陽一起進入鎮(zhèn)上的,故能照見睡眼惺忪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門市,也可以看到清冷的街道隨著日頭的上升而變得喧騰起來。
他家的攤位,就設在如今小鎮(zhèn)街道的十字路口旁,沒有任何醒目標志,也沒有什么吆喝號子。往往只是將馬上的幾套板凳,隨意地往地上一擺,人坐在那里,就算是開門做生意了。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練習雕刻技藝,或人或物,或山或林,都在他的手中栩栩如生,神態(tài)具備。他的雕刻技藝,也是那個時候琢磨出來的。當然,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絕不可能如水般平靜,遠處菜農(nóng)的吆喝,打鐵補鍋的號子,包子鋪的叫賣聲,都如約地響徹在耳旁。人們也只有在經(jīng)過這個寂寂無聲的攤位的時候,腳步才會不自覺地為之一輕。人們心里清楚,這個攤位是申木匠家的,百多年以來從沒變更過。而且在那個時候,人們來訂買家具,絕不會像如今一般挑挑撿撿,必定是恭恭敬敬的,言語之中甚而還能聞得那顫巍巍的味道。等到協(xié)商好價格,約好了日子,來日那人就前往他家把他接回自己家中,然后好酒、好菜、好煙招待,什么時候把家具做完,這超標準生活才算是有個盡頭。
這種遠超平時生活標準的接待,對于每一行的手藝人,其實都是共通的。它不是單純地出于討好,也不僅僅是出于表達人們對手藝人尊重和敬畏,而是那時的鄉(xiāng)村生活緩慢而舒張,每一個生活場景,每一個日常畫面,都有著人與人之間的具體關(guān)系,都飽含著濃郁的人情味道。村莊里一切人、事、物,都處在太陽光底下,沒有陰暗,沒有晦澀,有的只是亮堂,只是簡明。
特別是在改革開放初期,各行各業(yè)蓬勃發(fā)展。不說做其他行業(yè)的,單說這木匠,就如雨后春筍般一茬茬的冒尖。但是,最終闖下名頭屹立不倒的卻寥寥無幾。再沒有人能夠以木匠為名,也沒有人能夠像他一樣享受眾星拱月的威望。有后輩曾去拜訪過他詢問為何,他告訴來人說:“一是不比他那時候,一個村頂多就一兩個手藝人,人們根本沒有其他選擇。另外,你們在做的時候,總想著單子多些,手腳快些,卻很少去想過客戶是否對你們完全放心,特別是在工廠機器加工,人與人之間,哪還有什么人情交往,除了那硬邦邦的家具,又能給人帶去些什么呢?”
最后,他還語重心長地給那人說道:“木匠這門活,其實不止是手藝,人情交往或許會更加重要!
是的,現(xiàn)代機械固然讓人從效率低下的生產(chǎn)活動中得以解脫。但它追求效率效益,很多人與人的具體關(guān)系,特定的場景和細節(jié),都在這不斷簡化的過程中消失了,人與人之間具體生動的性質(zhì)也淡漠了。一旦丟了這人情味道,手藝人除了手藝,又能剩得了什么呢?
“現(xiàn)代文明追求效率效益,很多人與人的具體關(guān)系,特定的場景和細節(jié),都在這不斷簡化的過程中消失了。”
總感覺那些細節(jié)的東西,仿佛賦予了生命,會呈現(xiàn)讓人感動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