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災
你見過大雪,但是你肯定沒見過白災,草原的白災,它以橫掃千軍的力量肆無忌憚在草原上狂奔呼號,所向披靡,它的威力足可以摧毀一切生物,包括你自以為頑強的意志。
——題記
一
霜降剛過,深秋的草原已經(jīng)一片蕭瑟,厚厚的云低垂著,在蒼遠的天空下,草原像蓋了一層毛茸茸的草甸子。中間的稍綠色,邊緣一層層暗下去,呈階梯狀,靠在山巒的外圍是一圈圈不規(guī)則的白色,那是沙漠化的跡象,那些孱弱的黃色也變得越來越稀薄。風刮著裸露的植被,烏拉草,梭梭、狗尾巴草在風中飄搖,地毛、灰菜、馬齒莧、小車前、緊緊貼在地皮上,尋找一絲依靠。空氣清冷而又潮濕,帶著一股風雨欲來之氣。
哈斯大叔家的氈房里卻是春意濃濃。爐火燒得正旺,火苗映在臉上,像蒙上了一層油彩。床下的阿日汗正在用棍子攪動桶里的羊奶,哈斯站在氈房前看著遠處一片高低起伏的羊群,一臉得意。漢人都說蒙古人是憨個子,瞧不起蒙古人,有了這群羊,可以過個好冬了。頭腦不是漢人才有,是蒙古人懶得和他們計較。哈斯正在盤算著,氈房門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裹挾著一股冷風進來:“阿爸,你咋把公社處理的羊都買回來了?”孟和一進來先端起茶幾上那碗奶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用袍袖子擦擦嘴問。哈斯笑了笑:“你個生驢蛋子,知道個啥,沒有這群羊,明年你拿什么迎娶巴音桑家那個公主?!?br />
孟和看著哈斯恍然大悟:“阿爸,難道你要來年把這些羊高價賣出?”哈斯看看兒子,哈哈大笑:“不愧是我哈斯的兒子,又英武又聰明。”
“阿爸,現(xiàn)在正是羊肉市場緊缺,你怎么能趁火打劫呢?”孟和滿臉不悅的走到爐子跟前不停地搓著手。
“傻孩子,這個世道靠的不只是一顆火熱的心……”哈斯過去用手點了點孟和的頭:“還有這,這叫經(jīng)濟效益,懂么?”
“不懂?!泵虾鸵凰ε圩酉聰[氣哼哼坐在椅上。
烏日嘎抱著一個箱子從外面回來了,一進門就喊道:“阿爸,你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回來了?”烏嘎把箱子放在地上,高興的說:“正宗的草原王。我好不容易托人從盟里買回來的?!?br />
哈斯疑惑地打量著一臉風塵仆仆的小兒子:“咦,你不好好在公社工作,回來就為了送酒么?”
“不是,我在公社聽說這幾天有大風雪,怕家里忙不開就趕回來了。我現(xiàn)在去牧羊?!闭f著就起身去拿掛在墻上的羊鞭
孟和站了起來:“你剛回來,還是我去吧?!?br />
烏日嘎沖孟和促狹擠擠眼:“還是我去吧,這里有我和阿日汗。這天氣你應該去你未來老丈人那里去效勞,早點把我的嫂子娶回來?!?br />
孟和不好意思笑笑捶了烏日嘎一下,轉身出了氈房,身后是烏日嘎打趣笑聲:“馬匹我已經(jīng)給你栓在門口柱子上了?!?br />
二
巴音桑看看低垂的烏云喃喃自語:暴風雪就要來了。
昨天夜里他在氈房聽廣播,中間信號時斷時續(xù),在刺啦刺啦干擾聲中,他還是聽清了天氣預報:最近——內(nèi)蒙北部——有大雪。請——廣大牧民做好——防護準備。于是今早他把蒙古包周圍又加了一些氈子,以便防固,羊圈也去看了,羊們看見他不安分地在里面咩咩叫個不停;他看了看草料,嘆了口氣,今年草料貯備不多,緣于今年干旱,打草機打下來的草韌勁小,而苜蓿干草和青貯牧草近幾年沙化的幾乎斷絕。
他打開羊圈,頭羊領著群羊蜂擁而出,獵狗巴特和大黑一前一后維護羊群秩序。巴音桑向著氈房方向高喊:“托婭,托婭……”他的聲音被風卷起很快湮滅,于是他用手護著獺皮帽子,低下頭又喊了兩聲。
“阿爸,今天的風可不小呢??赡軙写笱┠亍!蓖袐I說著從遠處氣喘吁吁地跑來
巴音??戳丝此淮┲患仙夼?,墨綠色頭巾在手里飄揚幾乎被風吹跑。一張俏臉凍得紅彤彤的,兩根麻花辮像兩根馬鞭一前一后,隨著奔跑在胸前跳躍著。巴音桑憐愛的把托婭被風吹散的長發(fā)向后攏去,一邊把自己的獺皮帽子戴在她的頭上:“阿爸,今天天氣有變還是讓我去放羊,你在家接應吧。”
巴音桑抬頭看看天上那片烏云嘆了口氣憂愁地說:“我昨晚聽廣播了,最近幾天有暴風雪,這羊們該受罪了。家里的草不多,我想把羊放到東邊那個泡子上,這片牧場就數(shù)那里的草還比較旺盛,應該還夠羊們和家里的貯料接上。只要過了這個冬,開春來年的羊羔成活率才會高?!?br />
“阿爸,你今年為啥把家里的大羯羊都賣了?”格日勒躲到大白馬的右側一邊避著風一邊問
“大羯羊毀壞牧場厲害,不利于畜牧發(fā)展。而且大羯羊兩到三歲是最合適的,再大了肉就老了,賣不上好價。”停了停巴音桑又說:“今年市場牛羊肉緊缺,給牧民定的任務也重。每年冬季羊群損失量都大。我早就說過,畜牲太多草原的承載容量不夠??墒菦]人聽,現(xiàn)在公社又要保證羊群的數(shù)量和質量,又想要不嚴重破壞草場,難啊。”巴音??跉饫锛又亓藨n愁,托婭點點頭,他了解阿爸心里的擔憂,但更多是深深的嘆息。
接著巴音桑又說:“聽說哈斯那個老家伙把寶力格公社的羊都收購了?”
“嗯,寶力格公社每年為了分支節(jié)流,會低價賣掉一些不好過冬的瘦羊和小羊,哈斯大叔收購了不少。”
“這個老家伙,別人不要的羊他收購干什么,這要是真來一場白災,我看他哭都沒地方哭去。”
天空紛紛揚揚飄起了零星雪花,托婭看到遠處孟和騎著那匹青棕馬迎面而來。
到了巴音桑跟前翻身下馬,他的嘴唇和睫毛上掛滿冰霜,看這樣子跑了不少路:“巴音桑大叔,我阿爸說今天有暴風雪,讓我和托婭去放牧。”
巴音桑嵌在皺紋里的眼睛閃出一絲輕松和狡黠亮光來:“哈斯那個吝嗇老家伙,今天咋跑出熱心腸了?再說你來替我放牧,你家的牧場誰去照料?”
孟和笑著說:“哦,昨天我大弟烏日嘎從公社回來了,家里牧場有他和阿日汗。我阿爸不放心巴音桑大叔這里,一大早就趕著我來了?!?br />
巴音桑在孟和的胸前捶了一拳哈哈大笑:“算他這個老東西還有良心,知道惦記著我。不過他若不討好我,明年開春就不會把我的百靈鳥嫁給他?!?br />
“阿爸,你瞎說什么呢。”托婭羞澀低下頭撫弄辮稍。巴音桑看著兩個年輕人哈哈大笑。
巴音桑把自己獺皮帽戴在托婭頭上,托婭卻摘了下來還給巴音桑:“阿爸,我不冷,還是你留著戴吧?!闭f罷托婭從懷里掏出一塊墨綠色棉頭巾戴在頭上,把頭巾兩端從耳后繞過去在頭頂上方系個死結;接過巴音桑手里的韁繩,又把馬鞭插到腰間,和孟和相視一笑。然后一腳踩在馬蹬上,翻身上馬,大白馬向上揚了揚頭,重重打了個響鼻。托婭和孟和兩人并排向肆意亂舞的風雪中走去。
三
“孟和,哈斯大叔為啥買那么多瘦羊和小羊?”兩人并駕一段路后,托婭想起巴音桑的話問道。
“你猜呢?”孟和看了一眼托婭。
“我可猜不到?!蓖袐I笑著搖搖頭。
“為了你。”
“我?”托婭拉住白馬韁繩疑惑看著孟和:“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孟和吞吞吐吐的表情讓托婭著急。
“就是什么呀?你再不說我可不理你了?!蓖袐I急了。
孟和定了定神看著托婭:“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生氣。”說話的神情越發(fā)讓托婭起疑。
“好,我不生氣,你快說吧?!蓖袐I看著孟和糾結表情恨不得變成他肚里的蛔蟲。
孟和看著托婭的樣子知道已經(jīng)瞞不住了,索性心一橫說:“今年草場干旱,牛羊肉緊缺,好點的牛羊肉都出口了。所以盟里這一塊羊肉市場就供不應求。我阿爸把這些瘦羊和小羊買回來為的是囤積起來,等到明年開春在高價賣出?!?br />
托婭的嘴張的大大的看著孟和:“哈斯大叔可真會鉆空子???這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是違背大隊的規(guī)定,也是損人利己的行為?!蓖A送S謫枺骸澳乾F(xiàn)在那些羊在哪呢?
孟和緊了緊青棕馬的韁繩,馬兒就放慢了腳步盡量和托婭的白馬一起:“那些羊暫時被我阿爸圈養(yǎng)起來了,你知道冬天的羊都掉膘,所以等過幾天阿爸把那些羊都殺了,冷藏起來。前幾天他去了盟里,聯(lián)系了冷庫和幾個羊販子,就等過了這個季就把羊高價賣出。”
“哈斯大叔太可惡了,你也不勸勸哈斯大叔?!蓖袐I不僅撅起了小嘴。
孟和委屈地說:“我說了,可是阿爸已經(jīng)買回來了,說什么都晚了?!?br />
“那么多羊都放在你們的牧場里了?”托婭漫不經(jīng)心的拉著白馬韁繩。
“你知道東南山腳下有一片沙化地。阿爸就在那里挖成了一個大坑,準備過陣子把死羊就放在那里?!?br />
托婭陰沉著臉不在說話,孟和小心翼翼看著托婭:“說好了不生氣,阿爸這樣做也是為了咱們啊?!?br />
托婭冷冷的說“你阿爸那是為了錢和利益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阿爸這樣做也是為了,為了把賣羊的錢留著給咱們風風光光辦婚禮啊。”孟和偷偷側過臉看著托婭
“如果婚禮需要這樣的方式來辦,那么不要也罷。”托婭一抖韁繩,白馬撒開蹄子向前沖去。
“托婭,托婭……”孟和加緊追了上去。
風漸漸大了,夾雜著大片雪花。兩人把羊趕到泡子下面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了,這里背靠山腳,下面地勢平緩,相對比較窩風。這里的草比外圍的草的確高出不少,還有些茵茵綠色,羊群在這里開始還相對穩(wěn)定。兩人騎了半天的馬,也累了。下了馬,孟和找了個背風的山坳,招呼托婭下馬休息休息。托婭的臉還是陰著,盡管孟和賠了不少好話,但托婭卻一直是愛搭不理的。孟和把褡褳里的干糧掏出來,又遞給托婭一塊牛肉干和一壺水,兩人各吃各的誰也不說話。
有一只黃鼬從灌木叢中鉆出來,耷拉著兩只前爪,瞪著兩只亮晶晶眼睛,機靈的四處張望著。孟和揮起羊鞭甩了過去,它很快消失在灌木叢中,孟和垂頭喪氣的低下頭,托婭忍不住一笑。
孟和看到托婭笑了扔下羊鞭湊上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他看托婭沒理他,繼續(xù)說:“傳說善良的人在草原會看見一只有長著翅膀的火狐貍,據(jù)老人說只要看見那只火狐貍,許的任何心愿都會靈驗……”
托婭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她推了孟和一把:“從哪學會編故事了,油腔滑調(diào)的?!彼@樣說著臉上的陰霾散去。孟和看見托婭笑了,心里也就舒坦不少。他看到托婭頭巾早已被風吹散,凍的臉色發(fā)青,他把自己的棉帽子摘下來戴在托婭頭上。
“如果真靈驗,你會許什么愿?”托婭用羊鞭在地上不停的劃著,側著臉笑著問孟和
孟和拽了一根芨芨草含在嘴里認真地說:“如果我能看見,我就許愿只要你安康,我愿意付出所有代價?!?br />
他的臉色虔誠而凝重。
四
中午時分,紛飛的雪變成了一串串的鵝毛大雪,怒吼著的狂風席卷著飛揚的雪花。剎那間,白毛風吞沒了茫茫的草原,暴風雪真的來了!孟和急忙地攏住羊群,他和托婭兵分兩路轉身往回趕羊。但是狂風暴雪就像一道無形的墻,阻擋著羊群的歸路,羊群順風亂竄。巴特和大黑不停的叫著,孟和一邊東奔西跑往回趕跑出圈的羊,一邊喊:“托婭,托婭你管住頭羊,把羊群往西帶,別順風跑……”他的聲音在風雪中時斷時續(xù)。
風雪太大一片彌漫,根本分不清方向,托婭睜不開眼。根本看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羊。揮出的羊鞭根本不聽使喚,只能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和積雪的映光把羊往回趕。羊群不安分的到處亂竄,暴風雪似乎更加瘋狂起來,雪越下越大……
托婭伏在馬背上,身上落滿了雪花。就像一個奔跑的雪人。她夾緊白馬的肚子,不停的吆喝著羊群,帽子四邊上的雪化了又凍,凍了又化,硬梆梆的。狂亂的風吹起地面的雪,白茫茫一片。孟和大喊:“托婭,托婭,不能往東南方向跑,不能往東南方向?!比欢暮奥暫芸毂伙L淹沒,群羊不顧一切,四處亂竄,有的羊被風刮到,又被群羊踐踏,有的羊早已背棄群羊被風吹得不知所蹤,也有的羊不辨方向四處沖撞,于是風聲、羊叫、馬鳴、人喊、狗吠在草原四處回響。
托婭看不清前面的路,也聽不到孟和的呼喊。她幾乎凍得失去了思維能力,本能的頂著風盡量驅趕著四處亂跑的羊群。一股狂風卷著漫天雪花和塵土像一排海浪朝他們卷來,大白馬似乎亂了的步伐,不停仰著頭鳴叫,四蹄踏空,從一個個亂竄羊群上越過,頭羊也被這股風受到驚嚇,不顧一切的沖出包圍圈,撒開四蹄,順著風勢像東南方向竄了出去;頭羊一跑,后面的羊群跟著大亂。托婭暗道不好,急急趕去追,然而羊借風勢越跑越快。孟和在后面看到,趕到前面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羊群順著風不知道跑了有多遠,托婭和孟和騎在白馬背上不停追趕,力圖挽回。風不停,雪不?!?br />
又一陣風怒吼著卷起千堆雪從他們身后襲來,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他們卷起。突然青棕馬仰天一叫,一個俯沖孟和就隨著白馬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孟和看到了如雪花一樣墜落的羊群,還有托婭紫色棉袍在風雪中飄揚似一面旗幟,鮮艷而奪目。然后孟和就暈了過去。
風還在刮著。雪,扯天扯地漫天飛舞。天地之間除了雪還是雪,所有的喧鬧戛然而止,所有萬物都融化在著天地間,這是一個雪的世界。
孟和醒來的時候,有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他慢慢記起事情最后一剎那,孟和從雪堆里站起來,奮力扒開雪窩,他不停呼喊:“托婭!托婭……”
只有少數(shù)一些羊群還在奮力掙扎著,鳴叫著,回應著。白色的雪,白色的羊。孟和觸目所及之處全是白色。他一邊呼喊一邊扒開雪堆尋找。風漸漸小了,雪沒有停,還在下著。孟和已經(jīng)感覺不到寒冷,周身變得麻木,甚至連思想也停止,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托婭。突然他聽的了在離他不遠處有人喊他:“孟和,孟和。”聲音微弱,但是孟和知道那就是托婭,他向前磕磕絆絆走去,他找到了被白馬壓在身下的托婭,孟和把托婭拉了出來,在她耳邊不停呼喊:“托婭,托婭……”
托婭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孟和,我們是在哪?”
孟和苦笑著說:“在我阿爸挖的那個坑里”
托婭的眼里充滿絕望說:“孟和,我們回不去了么?”
“不!我們會出去的。我阿爸和烏日嘎馬上會來接應咱們的?!?br />
托婭勉強笑了笑:“孟和,我相信你……”隨即她又暈了過去。孟和把死羊一只只跺起來,然后把托婭背在身上,一點點爬出大坑。
暮色來了……雪靜靜地下著。孟和累極了,他趴在雪地上,饑餓、寒冷、疲乏,一起向他襲來;他感覺意識在漸漸模糊,此刻他只想睡去。然而,絕望更深深的攫住了他的心,他知道自己不能睡去,為了托婭,也為了他自己。
他背著托婭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向前走去……他看到有一只火紅色的狐貍在紛飛的大雪中,張著翅膀,那翅膀紅得像火,像云霞渲染了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