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與麥草有關(guān)的記憶(傳統(tǒng)·散文)
相對來說,長巖封閉阻塞,出入都有崇山峻嶺阻隔。我們的父輩,或是更早以前,就在這高原的褶子里繁衍生息、日耕夜作。
他們對土地最是感激,也最是敬畏。他們知道,土地的慷慨有限,一旦不謹(jǐn)惜著用,遭來的,很大可能就是報復(fù)。就拿玉米來說:他們以玉米粒為食,用玉米芯當(dāng)柴火,而玉米秸稈呢,也不會肆意浪費(fèi),因?yàn)楦R具^漫長的冬季,依仗到的必還是它。
這些從土地里收回來的秸稈,唯獨(dú)以麥草的生命意味最是厚重,也最令人記憶深刻。
就在以往的日子里,五月的村莊麥香與陽光同在,里里外外都彌散著醉人的芬芳。最為醇厚的一處,必然是在大隊(duì)公房的門前水泥壩上,因?yàn)樯a(chǎn)隊(duì)的所有麥子,都要集中在這里脫谷翻曬。故而,每每逢著晴朗天氣,人們就早早地聚到了這兒,然后趁著太陽還沒出來的功夫,麻利地將麥子的衣殼脫掉,平鋪在水泥壩子上吸收陽光。因?yàn)樵谒麄兊难劾?,陽光同樣奢侈?br />
這些人中,最為忙碌的往往不會是大人,多半是半大孩子。他們不僅要把靠在蔭坎上的麥子不停地抱往大人順手的地方,還要將大人隨手丟開的麥草拾掇歸順,放置在自己標(biāo)記好的地方吞吐陽光。因?yàn)槟暧椎乃麄円仓溃憾鄤谡叨嗟?。盡管說這麥子還要等到全部入庫之后再按公分分配,但是,他們卻知曉,麥草是可以按勞分配的,自己拾掇歸置好的大可以帶回家去,鋪床、搓繩、當(dāng)火把,抑或是修補(bǔ)屋頂都大有用處。
在那幾天,不可能會有其他用法,他們大多是將麥草背回家,把褥子下的潮濕的麥草替換成新鮮而干燥的麥草,而后,再將舊的麥草扔進(jìn)豬圈,待到年底時,就可以扒出來種土豆了。至于還剩下的,就歸置于廂房樓上,或者是板圈樓上,等到了農(nóng)閑節(jié)氣,便用來換掉舊的屋頂,這樣,漫長而寒冷的冬季人們也會好過一些。
是的,人終究是追求幸福的動物!對美好的舒適的生活都有一種自然趨向。但他們不知道,就因?yàn)檫@樣自然趨向,麥草竟成了一個他們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結(jié)。
他們一出生,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就帶著麥草清幽的香味;等到能下地了,走出門外,看到的光景,也是一座座用麥草蓋頂?shù)姆孔?。最后,?dāng)生命走到盡頭,他們的衣物、毛發(fā)、軀體,連同褥子下的麥草也會被做成枕頭,一同埋進(jìn)土里。而那一座座墳塋前晃著的,仍舊是大片大片的金黃麥浪。也就是說,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大多都要與麥草常伴,不停在那麥草堆里出生、繁衍、歇息、瞌睡、死亡,活像一個又一個在麥草堆里不停掙活的虱子。而在他們看來,用麥草鋪床和蓋頂,十分的舒適、經(jīng)濟(jì)、實(shí)用,更能汲來山林里的靈氣,緩緩地補(bǔ)充身體在白天流失的養(yǎng)分。人只要躺在上面,抑或是走進(jìn)屋中,就能感覺到一股生命能量在身體里自然流動,酥酥麻麻的,很熨帖。
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說的,這滿足了他們對美好的舒適生活的向往,更滿足了千百年來勞動人民的心靈慰藉和依托。但從生理學(xué)方面來看,他們以麥草鋪床和蓋頂,恰恰是有效地抵御了寒氣的侵襲和折磨。
前面已然是說過,長巖封閉阻塞,四周都橫亙著如龍的山脈。在這里,冬季濕冷多雨,常常見不到幾個晴空日子,濕氣、水氣、寒氣,自然就日復(fù)一日地沉積到了低處的長巖。因此,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患上風(fēng)濕。
白天的時候,人們還能吃辛辣的食物、喝高度的白酒、做繁重的農(nóng)活來抵御寒氣入侵??僧?dāng)夜晚來臨時,所有的色相都隱匿一空,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將在這兒收斂沉寂,寒氣自然就從地面、從山林、從空中一同涌向了蜷縮在床上的人。也就在這時,從地面浮上來的寒氣會被褥子下的麥草吸收阻擋,而來自空中的寒氣,也會因屋中火爐散發(fā)出的熱量緩緩地推上屋頂、推出屋外去??梢匀绱苏f,并不是麥草汲來了山林里的靈氣,而是麥草將濕氣寒氣都吸收消化了,人睡在這屋里、躺在這床上,風(fēng)濕自然就少發(fā)了。同樣,這也是外出的同鄉(xiāng)人風(fēng)濕病痛長久頻發(fā)的原因。
而我之所以會對麥草記憶深刻,除了那令人酸爽難言的風(fēng)濕病痛外,更多是因?yàn)楦赣H回憶過往時曾說過,他與母親的第一次見面就與麥草有關(guān)。
在父親與母親相親之前,父親確實(shí)是未曾見過母親,可心思活泛的父親從不打無把握的仗,便借故去了外公家一趟。他去的那個時候,天已經(jīng)是擦著黑了,他一走到外公家屋外,看著里面搖曳著的一豆燈火,就敲了門進(jìn)去,佯說是出來玩沒有帶電筒,想借幾把麥草照亮。當(dāng)時,熱情的外公就叫了母親去廂房拿麥草,并倒了一杯熱茶給他暖了暖身子,左右還談了些閑話。不一會兒,母親抱著麥草回來,將麥草伸進(jìn)爐子里點(diǎn)燃,然后將燒得火紅的“火把”遞到了他手里,并囑咐他走路要小心一些。父親說:那時候,火光下的母親確實(shí)是漂亮極了,精致的臉蛋就像抹了胭脂一樣,紅撲撲的。
而那一天的夜路,父親走得非常的安心,他常說:那一天,再坎坷的前路都被那火光照得通透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