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囚室”里的陽光(散文)
這是兄長為侄兒蓋的房子,紅磚墻,琉璃瓦,燕尾脊,在老家農(nóng)村的民宅中算是很美觀的樣式,因侄兒尚小還未成家,所以房子蓋好后便一直空著,大概已有十年之久了。前幾年兄長一直勸說父母住進來,可母親不肯,說是新房子要給孫子留著。可母親怎么都不會想到,最終還是自己先住了進來,而且是以被迫的方式。
這房子一進兩間,里間有北方特有的火炕,地上鋪著地面磚,下面是地炕,只要在房屋外燒些秸稈柴火,整個地面都會熱起來,如同城區(qū)樓房的地熱一般??幌率且粡堣F床,是兄長親手為母親焊制的,床頭可以隨意搖高。去年十月母親患腦溢血,出院后就一直住在這間屋子里,被病魔牢牢地囚禁在這張鐵床上,三百八十多個日夜,不能自行移身半步。外間由玻璃拉門相隔,其實是隔而未隔,從里間能看到外間的一切,夜間只開外間的燈,里間里便能看清一切。這外間算是客廳,客廳的北面墻壁隔開的部分是灶間,即廚房。一年多來,我們姊妹七人輪流著前來護理母親,我們的一切活動,都局限在這內(nèi)外兩間八十多平米的范圍里了。
房子座落在村子的西北邊,從后窗口望出去,便是大片小塊相比鄰的玉米地,不遠處是一片光突突的山丘,上面有隱約可見的數(shù)不清的墳瑩。因處于村邊的緣故,這里極為安靜。秋風過處,布谷鳥和燕子的對唱也已停歇了。
母親躺在病床上,轉(zhuǎn)過頭正對的便是炕里的窗口,母親常常從窗口向外凝望,長久地呆呆地凝視那窗外的世界。我常常疑惑:母親滯澀的目光里可曾看見春季自家菜園里蓬勃的新綠?可曾看見夏季晨曦中菜葉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秋來了,可曾看見了草葉上白花花的寒氣?我猜想,透過窗口,母親一定是看到了一切,看到了季節(jié)的更迭時光的流轉(zhuǎn),看到了草木的榮枯生命的盛衰,不然,母親何以那樣執(zhí)著地凝望窗外?
不知怎么,總覺得這房間更像一間“囚室”囚禁著母親,還有她的兒女們。母親被病患糾纏著,苦不堪言,兒女們便日夜不歇地在旁守護,她們顧不得即將高考的女兒,顧不得行動不便的丈夫,顧不得地里的農(nóng)活兒店里的生意,顧不得放不下的工作,只為能多一分陪伴,多盡一份孝心。她們衣不解帶寢不安席,困了,就相互替換著和衣小睡一會,累了,就側(cè)臥在母親的床邊直一直腰腿。有時候甚至整日整夜地目不交睫,房間里不能開電視,沒有歡聲地敘談,更沒有任何的戲謔娛樂,然而兒女們甘愿能這樣一直守下去,一年、兩年、三年,甚至長長久久……
然而這“囚室”卻絕不缺少溫暖,一年四季,從清晨的第一抹霞光升起,便有大把大把的陽光從內(nèi)外間寬大的窗口慷慨地傾灑下來,于是這房間的三分之一便都沐浴在明亮、安暖的陽光里。鍋灶一天兩次地燒著,火坑從早到夜都是熱熱的。忙碌了一天,拖著酸痛的腰背往炕上一躺,便會覺得再瘠薄再煢孑再寒涼的日子,也會有幸福的眷顧。何況還有母親在,縱是臥病在床神思混沌,依然會在你走到床邊俯下身子的瞬間,一下子握住你涼涼的手,心疼地摩挲,甚至放到唇邊呵氣為你暖手……
母親最習慣的動作就是握住我們的手,有時候握的是一只手,有時候是把兩只手的指尖或幾個指頭攥在她的手心里,仿佛惟有這樣她才安心,即便睡熟了,也不肯松開,你稍一動彈,她便握得更緊。那天上午,我坐在母親床邊,母親仍舊習慣性地抓著我的手,我說:“媽媽,你看看,這幾天干活,我的手變得多粗糙了!”母親聽聞,忙舉起來仔細端詳,然后疼惜地反復(fù)撫摸著,從手背到指尖再到掌心,我看到母親的眉頭緊皺起來,渾濁的眼里竟有淚光瑩瑩,我忙說:“沒事的,媽媽,一會兒我抹些手油就好了?!迸履赣H糾結(jié),便忙找別的話茬哄她開心。
因為姊妹們秋收農(nóng)忙,我便請了一周的假回老家護理母親。轉(zhuǎn)眼就到了周末,臨走時,我到母親床邊俯身吻了吻母親的額頭,告訴她我要回去上班了,下周五再回來看她。母親使勁地點點頭。我說:“下次來還給你帶好些好吃的。”母親忙狠狠地搖了搖頭。記得母親好好的時候,每次帶些她愛吃的東西回來,無論多少,母親總會心疼地說:“多遠的路,還帶這些,多沉??!下次別再帶了!”而今,神思昏沉的母親依然會搖頭拒絕,大概也是為此吧。我對母親說:“媽媽,我要走了,你親親我吧?!蔽铱吹侥赣H立刻如小兒女一般嘟起嘴來,于是連忙湊過臉去,一任母親在我的腮邊親了又親,然后拿起背包走出門去。我知道身后有母親追逐的目光,一如從前一次次送我出門……
我知道有時候家就是一間“囚室”,無論甘愿的還是被迫的,我們都是它的“囚徒”,只是,只要有愛的陽光照進,它便是我們愿一生傾心相守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