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憂郁癥
說到過年,有人喜,有人憂。
以前,總聽到長輩們說這樣一句話:害怕過年。當(dāng)時我很納悶,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也患上了過年憂郁癥。
童年時,天天盼過年。幼小的心里有一顆貪婪的種子在萌發(fā),那就是——希望天天過年。曾記得,我這樣問父親:“為什么一年才過一次年?如果天天過年該多好??!”父親笑著對我講了一個故事,古時候,有一位皇帝他想得到老百姓的愛戴和擁護(hù),于是極力去滿足老百姓的心愿,便派大臣去征求老百姓的意見,看看老百姓最愛干什么。結(jié)果老百姓的回答是:愛過年。皇帝一聽非常高興地說:“過年很好呀,那我們就天天過年?!辈坏絻蓚€月,每家每戶都支撐不住了。因為沒人勞動,所有人只等著吃喝玩樂,家里那點積蓄經(jīng)不起折騰。老百姓們怨聲載道,皇帝下令:一個月過一次年。幾個月之后,老百姓的怨聲有增無減,日子一天比一天窘迫。皇帝再次改令:半年過一次年。好景不長,老百姓還是覺得太麻煩,過一次年銀子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往外流,再這樣下去,困頓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而是一個國家。最后皇帝說:“我們還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一年過一次年吧?!本瓦@樣,我們沿著古人的足跡一路走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個輪回,過一個喜慶祥和的年。聽完這個故事,我似乎明白:任何美好的事情都需要漫長而耐心的等待和追尋。就像陳年佳釀,醞釀得愈久,味道愈醇愈濃,才能給人以驚喜。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等待,對于童年的我來說是多么的漫長。那年那月,在那個村子里,我發(fā)了瘋似的追年,追得我夜不能寐,追得浮想聯(lián)翩。就是為了追得一套花衣服;追得一雙紅布鞋;追得一雙花襪子;追得六顆水果糖;追得兩元壓歲錢……所有這些可是我一年的光陰。
那時候,家里窮,一套外衣,一雙鞋子,一雙襪子,一年穿到底。最擔(dān)心的是衣服、襪子、鞋沒有堅持到年底,中途破洞。破一次洞沒關(guān)系,可以縫補(bǔ),如果破幾次,補(bǔ)丁堆補(bǔ)丁,真是難看。所以,天天盼過年是一件多么急切,難熬而美好的事情。大年三十,隨著炮竹聲聲起,我便穿上母親親手縫制的大紅底淡粉花的棉布上衣,深藍(lán)色褲子,再配上干娘做的紅布鞋,顏色搭配鮮艷極致。自認(rèn)為自己就是山溝里盛開的一朵臘梅花,在白雪皚皚的晶瑩山野上越鮮艷越能顯示年味。鑼鼓一響,朋友們一個個花枝招展地飛出家門,紅撲撲的臉蛋賽牡丹。在村子里最顯眼的地方炫耀來之不易的新衣服;賣弄按捺不住的興奮表情;分享心中的激動和喜悅。夜幕降臨之時,我有更期待的事情在等待。每年都是如此,我習(xí)慣性地向大伯家走去。一進(jìn)門,大媽便不停地夸我的新衣服漂亮,這是我喜歡聽的。不過我最喜歡看到的是大伯,那時,大伯是我們家族唯一當(dāng)官的人。他過年回家時有專車接送,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汽車鳴笛,就知道是大伯回家了。我會迫不及待地向大伯家奔去,大伯便送我甜甜的水果糖。除夕夜,大伯不僅送我水果糖,壓歲錢,還要送我一雙花襪子。這是我一年中最激動的時候,回到家中,我急忙脫掉穿了一年,只剩護(hù)著腳面的破襪子,穿上大伯送的新襪子,心里暖暖的。那一夜,怎么也舍不得脫掉,害怕自己又會光著腳丫到明年。那個時候,一年才炸一次油餅,大年初三,母親會把剩下的油餅進(jìn)行平均分配。我們各自便把自己的三四個油餅藏起來,一天偷偷地看幾遍,就是舍不得吃。元宵節(jié)過后,才拿出來啃著吃,覺得年味無窮。
小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去揮霍大把大把的光陰。人到中年,當(dāng)我肩上的同他肩上的加起來就是整個世界時,才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多么尷尬和重要的年齡階段。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便是家庭的一片天,一根有力的支柱。這時,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很快。一年不再是漫長的等待,而是轉(zhuǎn)瞬即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倍嘞胱寱r間放慢腳步,可是自己沒有回天的魔力。只能像朱自清先生在《匆匆》里所說的那樣: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一日。
人的一生,都在與時間賽跑,與太陽賽跑。在一年又一年的輪回中,時間與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在時間的長河里,人只知道奮勇前行,卻沒有給時間留下任何痕跡。但時間給人留下的太多,太多。有五彩的童年;有張揚(yáng)的青春;有美好的愛情;有壯實的中年;有滄桑的老年?;厥走^往,不得不感嘆,這一切都是時間賜予的。時間刻在了臉上;刻在了心里;刻在了生活的角落里。時間依然青春,而我卻老了,老成了一副被煙熏黃的日歷,每翻一頁都是滿滿的記憶,眼看又要翻到最后一頁了,過年憂郁癥便悄然而至。害怕除夕夜的孤獨,無法面對桌子上祭祀父母的兩包紙,兩碗飯和一炷香;無法接受五湖四海的分離。父母在世時,無論多忙,無論多遠(yuǎn),兄弟姐妹在除夕夜都會聚在一起,吃餃子,拉家常。祖孫三代一共二十一人,在老家的土坯房里共享天倫。雖說老家的房子是村里最老的,最舊的,最破爛的,但卻是最溫馨的。一家人圍著熱炕;圍著父母;圍著熱氣騰騰的餃子,一邊搶吃幸運(yùn)餃,一邊憶過去,展未來。父母坐在中間笑瞇瞇地聽著兒孫們天南地北,侃侃而談。有說自己上海生活的;有說自己北京經(jīng)歷的;有說自己蘭州工作的;有說自己美國求學(xué)的;有說自己英國學(xué)習(xí)的;有說自己小縣城上班的……
父母聽著聽著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如今,過年的聚會只能是一種念想,心里的渴盼變成了一種長久的孤獨。也害怕大年初三回老家觸景傷情,無法面對寂寞荒蕪的老屋;無法面對父母光禿禿的墳?zāi)埂W哌M(jìn)人去屋空的老屋,父母去,溫暖已不復(fù)存在,只感到生生的冷,徹骨的寒。再看看曾經(jīng)香氣四溢的廚房,也是灰塵一片。母親的炊煙也入土為安了,墳頭的上空是湛藍(lán)的天空。
想到過年,我就害怕。害怕自己走父母曾經(jīng)走過的路,害怕自己在那條路上凋零枯萎。于是我很憂郁,憂郁自己的年齡,三去四來;憂郁眼角密集的魚尾紋,淺出深入;憂郁兩鬢斑白的銀發(fā),一白全白;憂郁父母的離去,七零八落;憂郁兒子日益豐滿的羽翼,咫尺天涯。隨著長長的憂郁,內(nèi)心的孤獨不斷滋生蔓延。我也深深地懂得了長輩們以前說的那句話:害怕過年。
年關(guān)將至,我的憂郁日日加劇,耳邊時時回響著王錚亮的《時間都去哪兒了》那首歌: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
生兒養(yǎng)女一輩子
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
柴米油鹽半輩子
轉(zhuǎn)眼就只剩下滿臉的皺紋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年,真是個“怪物”,會讓人身心疲憊,面目全非。說實話,現(xiàn)在,我真害怕過年,年,真會把人推向歲月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