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憶】火籠暖過的歲月(散文)
深冬,冰天雪地,村子的人們,有的都早早地生上了煤爐,有的就用包谷棒子取暖。圍在火盆周圍煨罐罐茶拉家常。紅紅的火苗舔著冒著熱氣的茶壺。沸騰的茶湯在茶罐里翻卷沉浮,裊裊的飄著誘人的清香。
我家的烤箱早在剛剛入冬就生著了。他是一個愛喝茶也愛喝酒的人。每年冬天的傍晚,剛剛吃過晚飯,有時候甚至晚飯還都沒有吃完,就有三三兩兩的人,來家里喝酒煨茶打撲克。夜深了也玩餓了,家里烙的饃,無論多少也就成為下酒的好東西,一掃而光。玩的不亦樂乎。
我總是融不到他們的圈子里去。不愛看也不想學。暖融融的火爐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歷歷往事。
對火爐稍有印象的時候大概是三歲左右。在我出生的那個家鄉(xiāng),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很厚,鵝毛大雪沸沸揚揚飄飄灑灑,地上的雪沒過了腳脖。母親背簍里背著一口袋小麥,那時候還沒有重量的概念,那口袋比站著的我和哥哥都高。母親把口袋放在背簍里,拖在屋外的欄沿邊,自己站在院子里才背起了背簍,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大我兩歲的哥哥。母親的腰彎得很低。踏在雪地上的腳印很深很深。是兩行深深的窩窩。兩邊是兩行小小的腳印,很淺很淺,也沒過了腳面。千層底的布鞋針腳在雪地里看得清清楚楚。那針腳排列得整整齊齊。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咯吱咯吱地脆響。不知道走了多遠,過了那個我害怕過的獨木橋。又走了一段路,才來到那座水磨磨房門前。很窄但很深的念渠安著一座水磨。大大的圓圓的木頭輪子,在有著落差的水流的動力推動下帶動著兩扇巨大的石磨轉動,用來磨面。我們到的時候,有人在磨面,我們要等會兒??茨サ娜俗屛覀兡飪贺碓诨鸹\前烤火等候。盡管,我的手,被母親牽著,但走到的時候已經(jīng)凍得很疼。那時候也沒有手套,腳上的布鞋也濕了,腳已經(jīng)麻木了??玖艘粫海职W得好難受,所以時隔半生,記得起來。
記憶中的水磨房,有兩間土木結構的瓦房。只水磨磨盤就占據(jù)了一間房,還有一個好大的木板槽,用來盛面和麩皮。還有簸箕,籮筐,撮箕等裝糧食和面用的工具。剩下的地兒用來放糧食:包谷和小麥。說話間就到了我們磨面的時候了。母親讓我和哥哥在火籠前乖乖的烤火玩,等著她。因為磨面是要用手不停的把磨盤周圍的糧食推向磨眼里。而磨下去的尚未磨細的細珍珠粉般的面粉要不停地重復。再次放進磨眼研磨。
我和哥哥一邊烤火一邊等著母親。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風,吹得那木頭門不時地關上,開開,坐在門口火盆邊的我們兄妹冷得直發(fā)抖?;鸹\是用一個小小的臉盆,兩邊拴了鐵絲,里面放的木柴??此サ娜藖砘靥嶂?。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覺得鼻梁骨那兒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不由得哇一聲大哭起來,聽到我突然大哭,母親趕忙跑過來問怎么了?看磨的人也關了水閘,跑過來了。忙問怎么了?燒得輕滿重?原來哥哥拿了一個正在燃燒的木柴頭,不小心就放在我的鼻梁骨上。黑黑的燒了一個很大的疤。母親連忙拿過哥哥手里的火柴頭。向看磨的人要了一把剪刀,把自己棉襖袖口剪破,撕下來一些棉花燒著,把棉花灰按在我的鼻梁骨上。哥哥嚇得坐在小木墩上不敢出聲。磨面的人默默地給火盆里又添了些柴。完了母親警告我們,好好的坐在那里,不許再玩火,小心你們的手!!說著,和看磨的人一起又去磨面了。
說也奇怪,外面的雪還是那樣下著,我和哥哥卻也再沒有發(fā)抖。房間里漸漸的暖和起來了。對于火籠的記憶也就如同那座水磨一樣。轉動在我的記憶里。連同母親背著背簍牽著我和哥哥的手走在大雪飄飛的雪地里,彎的很低的腰和踏得很深的雪窩窩。我的鼻梁骨那兒現(xiàn)在還有一塊褶皺很多的青疤,就是那時所留。
時隔不到一年,哥哥把我從父親親手做的童車中推出去玩,父親做的童車輪子安裝有軸承和珠子。轉動很是順暢,手一推,跑一大截,他推的時候沒有剎住,就給我從家門前的坎兒上掉下去,他自己嚇得小跑著回家了。等村子里人把我抱起來回家的時候,家里什么都沒有了,家中的東西都裝在一輛馬車上,似乎是我們要搬家了。
馬車上拉著東西,坐不了人。我被大伯背著。是母親的一條粉紅色的很寬很長點的一條毛線圍巾,她很少戴它,只有在出門的時候才戴著它沿著脖子繞兩圈,還有很多在胸前。我覺得好看極了。大伯把圍巾兩頭綁在一起把我背在背上。記不得是什么季節(jié)。只覺得很冷很冷,手在大伯的肩上凍得生疼。而大伯手里提著一個小火籠。是用爛洋瓷碗做的。里面放有自家燒的木炭。不知道走過了幾座山,幾道彎,趟了幾條河,手冷得受不了的時候,大伯就給我烘烘手。而我只覺得腿肚子就要凍僵了。原來圍巾把我的褲腿勒住了竄上邊去了,只剩下小腿露在外邊。只顧趕路。不知不覺中到新家的時候,我的鞋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腳脖子小腿肚子就像紅蘿卜。但是,大伯的背很溫暖,貼著我的心。手里提的火籠,一會兒轉在哥哥手中,一會地轉在母親和父親的手里。他們一邊趕著馬車,一邊輪換著背著哥哥,有時候,路平的時候,哥哥也被放下來跟上走一段。幾百里路硬是用腳一步一步丈量完了。那只火籠猶如大伯的背,溫暖著我的幼年路,稚嫩的心。
回到新家,住的房子是姥爺暫時為我們安排的遠方親戚家的三間土木結構的茅草房。房子里空蕩蕩的,沒有間隔。兩邊的山墻上端有一人多高的地方土墻沒有筑到頂端。父親和姥爺用捆綁成捆的高粱秸稈把它圍起來。放了我們帶來的幾樣簡單的家具,就算是我們的家了。然后父親照樣去外面上班,家里仍然只有母親我和哥哥我們娘兒仨。晚上睡覺的時候,風呼呼地一吹,冷得臉上直起雞皮疙瘩不說,高粱桿嗦嗦的直響,在靜夜里非常害怕。于是,母親就用一個舊的臉盆里面裝了草木灰。把疙瘩柴點燃放在院子里,北風使勁兒的吹著,火苗就竄得老高。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落下去的瞬間,就融化了。滋滋滋火籠中冒出來了熱氣。濃煙過后,火就如同碳火和煤球一般,燃得通紅通紅的。再把它放在土炕前??皇菬岷鹾醯?。屋子里仍然是冷風呼呼的吹著??墒强吹胶诎抵械募t紅的火光,心里仿佛溫暖了許多,也不是那么害怕了。那火籠是用來取暖但它的確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那心里是溫暖的,有了它,膽子是正的,那是母親的溫暖和愛,是光明與勇氣的象征,是黑暗中燃燒著的殷殷的希望。
過了一年,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又一次讓父親命懸一線。從手術臺上幾乎沒有下來的父親,害怕了,母親一個沒有工作的農村女人,沒有遮身避雨的棲身之地,以后會怎么辦?于是父親還沒有等身體完全恢復,托著虛弱的身體和母親一起張羅著蓋房子。
生產隊里劃給我家的房基地本來是姥爺家房前的一片空白平地。但是由于母親是嫁出去的女兒。隊里的人有人不同意。于是就劃給了我們一處村子里最高的荒坡。父親大病未愈。母親一個人一邊照顧父親和我們兄妹,一邊起早貪黑的一鐝頭一鐝頭地把土挖下來,再一鐵锨一鐵锨扛在背簍里,一背簍一背簍把土背出去。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夜晚,熬過去了多少白天,才挖出了四間房子的地基。姥爺和舅舅在忙完自己的活的時候也來幫母親。老家的哥哥和舅舅來幫忙拾石頭。到處山間地頭的料呱呱石頭無論大小都被我家拾來做墻地基。然后,再把母親背出來的土又背回來倒再墻板里。歷經(jīng)艱難困苦幾多時,一座土木結構的瓦房終于在母親肩扛脊背磨的汗水里落成了。在姥爺?shù)牟賱诤透赣H虛弱的身體但頑強的堅定的信念里竣工了。高粱桿的山墻最終退出了我們家的歷史舞臺?;鸹\卻還是老樣,不過變成了一個圓圓的鐵火盆。而那座房子,是父親在自己生命危機時刻為他的妻兒筑起的一個生命的火籠,不管以后自己的生命怎樣,妻兒老小的生命將在哪里得得到永生和安生!這是一位男人的責任和擔當,這是一位父親無聲的承諾。
轉眼我們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大山深處的冬天,漫長而寒冷。我們得早早地為過冬做準備。上學時用的是用廢舊的洋瓷碗做的小火籠。洋瓷碗兩邊用鐵釘鉆兩個小孔,鐵絲拴的手提的竹筒截成剛剛能抓住手的長度,保證提火籠的時候不燒手,不勒手。更主要是保證掄火籠的時候不卡住。
火籠做好后,就要把疙瘩柴在土炕里事先埋好。這是個很難把握的事情。不能埋的太深,太深,就燃不了,第二天放在火籠里冒煙,提不進教室。太淺,一夜之間會化為灰燼。第二天就要挨凍。學校里沒有取暖的東西,燒的柴是老師帶我們上山砍的和撿的。都是孩子,沒有多大的力氣,也撿不了多少。老師也不能放開把土火盆燒多大的火。我們早上被母親喚起來,吃點饃饃喝點水或者偶爾母親為我們煮點稀稀的稀飯。母親把土炕里的疙瘩柴掏出來,倒在火籠里,在架上兩三塊馬桑木疙瘩,火籠提在院子里,左一掄右一掄,挽著花子掄火籠的時候,風呼呼的在耳邊直響,火星四濺,黎明之前的夜空里滿村子都在掄火籠,看不見孩子們的臉只看到火苗象一條條火龍,在夜空里飛舞旋轉,濺起的火星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劃破了夜空的寧靜。那火苗那星光,在我的眼里是最美的煙火,最璀璨的星光。那個小小的火籠,是我們一早上讀書學習的保障,也是我們黎明前去學校的溫暖的伙伴。溫暖著我們前行的路,溫暖著我們幼小的心靈。讀書取暖,那是一輩子的事。和文字和書做伴,總覺得心中不寒。
沒有疙瘩柴的時候,不管風多大雪多厚,我和哥哥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樣,每個人一個小背簍,哥哥拿鐝頭,我拿小斧頭。哥哥挖大人們砍過樹的樹根。我則去砍大人們剁過柴的馬桑木疙瘩。它質地粗,不結實,兩三斧頭下去,拳頭大小的就被砍下來。但這也費勁,一會兒就汗流浹背,渴了,抓一把雪團放在嘴里當水渴,餓了,砍一支水刷子,管它澀甜,吃下去再說。沒有水刷子的地方,只要有雪抓來揉成雪團坐在雪地上吃了再繼續(xù)。直到滿滿當當?shù)囊槐澈t。還不忘記,撿一捆干柴火,用藤條橫著捆在背簍上面。腋下再夾一捆子蒿柴。口里哼著學校里剛剛學會的歌。坐在那被拾柴的人們走的光滑而陡峭的山路上,象現(xiàn)在的孩子坐的過山車一溜煙就滑下去。到了下面的坡地里,再起來往回走。頭發(fā)里面總有柴棍沙土,碎樹葉片。鬼針也會隨之而來被我黏在身上帶回家。有時候我就成了一個小刺猬。卻為了我們的小火籠,和家里的大火籠。那是我們的生命之火,雖然,我們象螞蟻,象小老鼠,成年累月地奔赴在大山里。山里的孩子們都是這樣。但是那是快樂簡單而幸福的童年時光。
進城上了高中。家里的火爐仍然是一個小火盆。但是燒的是買的木炭。記得高三那年的冬天,天氣很冷。母親和弟弟也和父親一起來到城里。那是一個星期天中午,我們那時候還是六天制。我心血來潮,一連寫了兩篇作文,火盆的碳火不大我的房子也不大,在小房間里,外面的門也開著,房間的小門也半掩著。作文快要寫起的時候,上小學的弟弟走進來,說姐姐把門關上,只有一點點火,發(fā)出的一點點熱氣,門開著就跑完了。我的思緒還沉在作文之中,就隨口應了一聲。弟弟看我在忙,就悄悄的悄悄的帶上門出去了,順便給火籠里加了點炭。不知不覺中天色慢慢暗下來。我的作文也寫起來了。想著上個廁所也該去學校上晚自習了。站起來后覺得昏沉沉的,有點惡心。我家在中間,去廁所要經(jīng)過四家人的走廊。走到樓梯前下了三層臺階,感到天旋地轉,惡心難受,心想如果再向下走,摔倒在樓梯上或掉下樓梯就危險了,于是又往回走。知道的時候,感覺好冷好冷,好像身在雪地里或者冰凌上面躺著,仿佛被凍僵了一般。睜眼一看,一面是雪白的石灰墻。另一面,是藍藍的藍漆油漆的樓道欄桿。而我躺著的地方恰恰是樓道的走廊,就在自己房子門口。我本能地低低喊了兩聲媽媽。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夜幕籠罩著四周。樓下的母親仿佛聽到了什么?出來朝黑黑的二樓上望了一眼,問了一聲,誰在樓上?這時我已經(jīng)感覺清醒多了,不想父親操心著急。我沒有說話,努力的扶著欄桿掙扎起來,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到房間,脫去棉衣,躺下的那一瞬間,后腦勺疼得要炸了似的。于是乎我強忍著翻身爬在床上。再看我的棉衣,就是一個土人。過了一會兒,母親或許聽到了動靜,推門進來,說這孩子怎么一身土,連衣服都沒有脫就睡著了?我靜靜地爬著沒有出聲。母親拿笤帚掃去我衣服上的土,替我蓋好被子悄悄的出去了。所幸里間的門母親沒有帶上。第二天我沒有下去梳洗上學,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問得急了,從小到大不會撒謊的我只有如實的說了,母親被父親責怪了一通,從此,只要我在家,父母無論多忙,都要上來看看,弟弟也為此自責了好久。也會不時地來我房間看看。為此,我心不安。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這小小的爐火,火籠,是年幼的弟弟在寒冬里的一片關愛之心,也是血濃于水的手足之情。是父母時時刻刻的牽掛和操勞。是象那火籠一樣溫暖的愛燃燒著自己,溫暖的我們。現(xiàn)在我的父親母親,我在哪里尋找那熟悉的刻在我心里的身影?那始終微笑著的笑容?那個不大但溫暖的小小房間,是父親又一次為我們筑起的小小的生命的火籠。有了它,我們冬天心里不寒,炎夏心里不燥。
又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時,有多少這樣的小火籠——那些一路給我關心支持愛護,幫助我的人,關注我的成長和進步的人。那些生命中遇見的親人般的朋友,朋友般的親人們,何曾不是我的心中的火籠,生命中爐火,給我溫暖和光明呢?
難忘,生命中,火籠溫暖的歲月,難忘溫暖前行的火籠般照亮生命之路的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