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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經(jīng)典言情>瑪比諾紀(jì)傳說>第十二章 重生之鼎(V)

第十二章 重生之鼎(V)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jì)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2-01 18:05:08      字?jǐn)?shù):8863

  當(dāng)米拉貝爾輕聲念出“布蘭”這個名字的時候,布蘭正伴著明滅的燭光,和一群身穿黑袍的德魯伊特一起,在潘杜埃蘭的靈床前默哀。
  這位德魯伊特大師走得很平靜,他是在睡夢中溘然長逝的。
  在塔拉的城堡里,他的靈堂也許是目前唯一還平靜的地方了──外面到處都是奔走和喧囂。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就在人們剛剛發(fā)現(xiàn)潘杜埃蘭停止呼吸之際,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騎手策馬疾馳而來,沖進(jìn)了城堡的前院,他才翻身落地,汗流浹背的馬匹就轟然倒下、力盡而亡。
  他帶來的是不好的消息:
  西海岸上,哈維根部落遭到進(jìn)犯,情勢告急。
  “是新氏族的兵馬,他們橫渡海峽,突然登陸,我們完全沒有防備……”使者報(bào)告著,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
  “渡海?”尼希安的神色頓時憂慮。
  “是的,他們從艾林島來?!?br />   艾林島。綠色的、美麗的艾林島,和瑪比諾大陸隔海相望,森林蔥郁,其中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千百年來,它一直無人涉足。舊氏族相信那是女神喜愛的一個休憩之所,是不應(yīng)該被凡人打擾的。可是五十年多前,新氏族的一支,默林部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經(jīng)由大陸北端冰封的山隘峽谷,到達(dá)西北部的海岸,然后打造船只、取道海路,舉族遷徙到了艾林島上。當(dāng)時他們的首領(lǐng)歐洛西德為了完成遷徙,從他們原本世居的領(lǐng)地上攝取了大量的魔法,導(dǎo)致那片土地失去了一切生機(jī),林木溪流、飛禽走獸,瞬間凋敝,化為零落的黑石頭。
  從艾林島再往西,到更遙遠(yuǎn)的海域,還有星羅棋布的群島,據(jù)說新氏族的文明就是從那些地方起源的?,F(xiàn)在他們還有一些部族生活在那里。到達(dá)艾林島以后,默林部族一方面和西海諸島那些舊日友鄰部族交通往來,一方面開掘利用自己新領(lǐng)地富饒的資源,幾十年間,不斷發(fā)展壯大,已是一派繁榮興盛。
  “而且據(jù)我們所知,默林家族如今的首領(lǐng),瑪塔路克,已經(jīng)在艾林島上稱王了?!笔拐哂滞嘎冻鲆粭l更讓人憂心的消息。
  議事廳里的人們面面相覷。在塔拉從來沒有“王”這個稱號。很久以前,當(dāng)舊氏族還是由女性統(tǒng)治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女王,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后來當(dāng)她們把政治和軍事權(quán)力轉(zhuǎn)交給自己的兄弟或兒子以后,人們對于最高的領(lǐng)導(dǎo)者就只有“首領(lǐng)”這個稱呼。
  “王”與“首領(lǐng)”,看似只是名號上的區(qū)別,背后卻蘊(yùn)藏了多少深意?
  “他們是不是想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時代──男人稱王的時代?”有人在底下開始悄悄地議論。
  伊維希安的大嗓門卻凌駕在了那些聲音之上,“父親,”他的腔調(diào)滿含著責(zé)備,“據(jù)我們所知,這個瑪塔路克不是安古斯的族兄嗎?他們的關(guān)系好像還是很密切的。當(dāng)初狄韋德派人來求親,您就應(yīng)該把米拉貝爾許給他們。如果她嫁過去,安古斯現(xiàn)在就可以是我們的盟友,有他相助,我們要牽制瑪塔路克的野心,豈不是容易很多?可是現(xiàn)在呢,搞得上不上、下不下,米拉貝爾生死未卜;布蘭也成了別人的笑柄,越來越像一塊沒用的木頭,現(xiàn)在這么重要的議事場合,他都不來參加,只管在那邊陪著一個死人──”
  “不要妄言,”尼希安對他皺起了眉頭,“是我派布蘭替我去守靈的。若不是事出緊急,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去向大師做最后的告別。至于米拉貝爾的事,當(dāng)時只能由她自己做主,那是我們的傳統(tǒng),是我不能違背的?!?br />   “傳統(tǒng),”伊維希安一點(diǎn)也不服氣,“傳統(tǒng)有一天也會需要改變的?!?br />   父子兩個對視了一眼,伊維希安最想改變的傳統(tǒng),無非是繼承制度。他對于首領(lǐng)之位的渴望,尼希安早有所知。但他一直僅僅讓自己從首領(lǐng)的角度出發(fā),來抵制伊維希安不恰當(dāng)?shù)目释?。作為父親,他不肯也不敢太深地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思考兒子拋給他的這個難題,因?yàn)槟菢拥脑挘聲谛睦锟闯鍪裁戳钏约憾紵o法接受的答案?,F(xiàn)在伊維希安灼熱的目光,卻好像有點(diǎn)照穿了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他澄澈的目光,第一次有點(diǎn)不那么穩(wěn)定了,仿佛平靜的湖面受到了擾動。
  必須趕快回歸常態(tài)。他把臉轉(zhuǎn)向了使者,讓自己集中精力去傾聽對方接下來的訴求。
  “我們的首領(lǐng)卡拉多克已經(jīng)向近鄰的施萊戈和達(dá)努部族求救,同時也請求塔拉調(diào)集更多的增援力量。新氏族此番前來,人數(shù)眾多,像是默林聯(lián)合了西海群島各部,他們顯然不是只為劫掠我們的物產(chǎn)。哈維根是最靠近西海岸的舊氏族部落,一旦淪陷,就像門戶洞開,敵人只怕是想長驅(qū)直入,如果他們再和東部的新氏族里應(yīng)外合……后果會不堪設(shè)想?!?br />   大廳里一時沉默。使者一番陳述過后,事態(tài)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人們只等尼希安做出部署、派出合適的人選去去主持增援事宜。
  其實(shí)人人也都清楚,最有能力和經(jīng)驗(yàn)的將領(lǐng)自然是加萊德的貝里。所幸加萊德就在塔拉之南,快馬加鞭不到兩個小時的路程。
  “那么我想,我們這就派人去通告貝里、征調(diào)加萊德的人馬?!蹦嵯0菜妓髁艘幌拢又f:“同時還要集合塔拉最精銳的力量,和加萊德那邊匯師西進(jìn),作為第一批增援。諸位意下如何?”
  “塔拉派出的人馬由誰來統(tǒng)領(lǐng)呢?”伊維希安的聲音忽然急匆匆地響起來,“父親,不如就由我來吧!”
  尼希安怔了一下。伊維希安,你在想什么?
  “父親,孩兒不肖,一直給父親添憂。值此舉族危難之際,若還不能挺身而出,一效綿薄之力,孩兒痛感愧對族親、先人,甚至再無顏面活在天地間!”
  好堂皇的說辭,可是不要吧,伊維希安。尼希安在心里說。他很清楚自己兒子的真實(shí)想法──他和伊維希安好像總是有這種奇怪的心靈相通的感覺:他從來都知道伊維希安和自己正相反,所以只要反推自己的想法,他就知道伊維希安在想什么。比如現(xiàn)在,他就知道:伊維希安絕對是把帶兵增援當(dāng)成了一個建功立業(yè)、樹立威望的機(jī)會。傻孩子,你就這么想要積累資本、以便將來爭奪首領(lǐng)之位嗎?他在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墒悄悴恢肋@一去會有多危險……我答應(yīng)過你媽媽,要好好保護(hù)你,你還要我怎么盡心竭力、才能信守我對她最后的諾言?
  他必須找出一個理由駁回伊維希安的請求。怎么說呢?你還太年輕、能力太有限、還不足以擔(dān)此重任?可是伊維希安比貝里還年長五歲,剛剛已經(jīng)過了三十四歲的生日。唉,為什么在他眼里,他還總是把這個兒子當(dāng)成小孩……
  就在他遲疑之際,哈維根的使者已經(jīng)在一旁表明了態(tài)度:“伊維希安說得沒錯,在這樣危難的時刻,如果最高首領(lǐng)能派出自己的兒子親赴前線、帶去援軍,必然會極大地鼓舞士氣、促成我們贏得勝利。尼希安,伊維希安不愧是您的兒子,著實(shí)忠勇可嘉、忠勇可嘉!”
  伊維希安看著自己的父親,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尼希安的心里卻一陣抽緊。除了伊維希安,周圍所有人的眼睛也都在望向他,他知道自己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如果再說出什么理由反對伊維希安前去,人們就會猜測他有心袒護(hù)自己的兒子。他不能有這樣的心,此刻他是所有人的首領(lǐng),不是伊維希安一個人的父親。況且他也知道,伊維希安在謀略和勇力上也并不是無用之輩,也許這么多年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壓制得太厲害了。
  于是他只能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那是何其沉重的一點(diǎn)頭。
  
  布蘭是穿過了紛亂的人群,才看到伊維希安的。伊維希安正牽著一匹躁動不安的戰(zhàn)馬,被一隊(duì)剛剛集結(jié)待命的人馬簇?fù)碇?,站在城堡的拱門之下,門洞兩邊的火把熊熊燃燒,抖動的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
  他向那里走過去。
  “布蘭,你是來給我送行的嗎?”伊維西安的興致顯得很高,遠(yuǎn)遠(yuǎn)地就和他打起了招呼,“你終于從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出來了?憑吊夠了?”
  布蘭默默地看著他,他現(xiàn)在對于伊維希安的任何諷刺都已經(jīng)不太放在心上了。他聽說了西海岸的戰(zhàn)事,也知道了伊維希安主動請纓、很快就要出發(fā)。他不禁對伊維希安多了一點(diǎn)欽佩,心里也跟著添了一絲惆悵。米拉貝爾沒有了消息,現(xiàn)在伊維希安也要走了。他會平安歸來么?布蘭忽然覺得很孤獨(dú)。他們都是他從小認(rèn)識的人,可是他們一個一個都離開了。他所熟悉的生活也就這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改變。會不會有一天,世界將變成完全陌生的、讓他無法接受的樣子?而他卻只能毫無選擇地聽?wèi){它向他接近、將他包圍?
  “哦,我明白了,”伊維希安的聲音倒還基本是老樣子,聽不出絲毫惆悵或感傷,恰恰相反,只是更多了一些神氣活現(xiàn),“這是小弟弟來送大哥哥了。畢竟我們還是關(guān)系最近的血親呀,自從米拉貝爾失蹤之后,塔拉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你放心,布蘭,兄長此番前去,要打敗的再不會是空氣加鎧甲了,我肯定會真刀真槍、撂倒新氏族那些畜類,讓你從此揚(yáng)眉吐氣的!”
  布蘭溫和的綠眼睛看著伊維希安臉上的紅光,“伊維希安,保重。我希望你永遠(yuǎn)都是這么斗志昂揚(yáng),也祝你早日凱旋?!?br />   他的語氣是真誠的,但伊維希安還是疑心自己受到了挖苦,他翻身上馬,抖動韁繩,讓坐騎走到了隊(duì)伍的最前頭,然后回身說道:“時候不早了,為兄就此告別。你在家好好聽我父親的話。有空的話,再想想辦法救救米拉貝爾。我聽說她被幽禁在一座黑色城堡里。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誰都找不到。但是我們都可以猜一猜,會是誰把她關(guān)在那里。如果那是安古斯……啊,我不該多嘴,又要害你白白擔(dān)心了。你總是想幫你姐姐,可惜總是幫倒忙。搞得她一次比一次慘。這一回,只要想一想安古斯每天都會對她做什么……令人發(fā)指,令人發(fā)指啊!我覺得我去討伐新氏族都一下充滿了動力。駕!”
  他轉(zhuǎn)身向前,一踢馬刺,率領(lǐng)著一隊(duì)騎兵絕塵而去。
  
  在伊維希安所說的那座黑色城堡里。米拉貝爾正坐在窗前。她的臉伏在手臂上,趴在窗臺那兒,已經(jīng)有一會兒沒有抬起頭來了。只能看到她的肩膀隨著均勻的呼吸在微微起伏。
  “米拉貝爾?”安古斯問了一聲。
  沒有回答。
  他嘆了口氣,起身下了床,走到窗前。
  這個搗亂的家伙,果然是趴在窗口睡著了。
  既然反正是要睡著的,為什么不肯乖乖地自己躺到床上去睡呢?現(xiàn)在還要勞煩我把你搬上去。安古斯深吸了一口氣。
  他像大人抱小孩那樣把她抓起來,豎著往肩上一搭。她發(fā)出一些睡得很香的時候才會發(fā)出的、含糊的“嗯嗯呀呀”聲。
  只有睡著的時候才是乖的。他想。
  好了,放好了。等一等,穿這么厚的外套睡覺會感冒的,他決定幫她把它拿掉。但是手剛碰到衣領(lǐng),他就停住了,渴望地看了她一眼。
  好像在很多年前,一個暴風(fēng)雨之夜,他也曾經(jīng)這樣看過她。是的,不過那是在狄韋德,他們當(dāng)時都還是孩子。
  那也是初春的天氣。狄韋德屬于低山平原、靠近大海,氣候可以用多變來形容。有時候剛才還是陽光明媚,轉(zhuǎn)眼就會陰云密布。那一天也是這樣,下午一直晴好,四五點(diǎn)鐘的時候,橘紅色的陽光甚至很溫暖。黃昏時分,卻忽然狂風(fēng)大作。
  他一直在城堡外面的小河邊玩,用石頭堆了好幾種捉魚的圍欄,有心形的、有三角形的,效果都不錯,圍住了不少魚。他準(zhǔn)備把它們都撈到桶里,提回家去。就在這個時候起風(fēng)了。而且一下就是很大很大的風(fēng)。他顧不上那些魚了,拔腿向花園的籬笆門那邊跑去,從那里回家最近。
  只跑了不到一半的路,就開始下雨了。超大的雨點(diǎn)。其實(shí)只要再過半年,等到他的魔法天賦得到確認(rèn)、開始學(xué)習(xí)咒語的時候,再大的雨也就不能把他怎么樣了。只是在那個傍晚,他還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拼命向前跑,想找個地方避雨。
  嗯,籬笆墻上的常春藤長得好密好密,只要能鉆到那里面去,就能避一避雨了。
  他終于沖到了墻邊,一頭扎進(jìn)了茂密的葉叢。太好了,園子里還有幾株很大的美人蕉,闊闊的葉片從籬笆上方伸展出來,像遮雨棚,擋在他頭上。
  等等,他是不是剛剛沖進(jìn)來的時候撞倒了什么東西?
  他低頭看到腳邊的地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天色晦暗、葉蔭濃密,他一時沒有看得更清楚。他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看清了。是個小孩子。更確切地說,是小蘋果。
  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粘在腦門上,正氣呼呼地看著他。是因?yàn)楸凰蔡哿税桑趺床豢弈兀?br />   “打打你!”她開口就是這么一句。
  “你打我?”他不相信地問。從來沒有哪個身份比他低的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是??!”她說。
  他覺得她說話的腔調(diào)有點(diǎn)不標(biāo)準(zhǔn)。對,她可能是剛學(xué)會說話。這讓他更添了幾分優(yōu)越感,“還打我呢,連話都說不利落?!?br />   這句話的復(fù)雜程度可能超出了她目前的理解能力。她只是眨了眨眼,沒有做出什么反駁。
  看在她不如他的份上,他決定稍微對她好一點(diǎn)。他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她一站起來,就把涼冰冰的小手從他手里拽了出來。
  “你干嘛在我們家這兒待著?”他問。
  沒有回答,估計(jì)她聽不懂。
  “你媽媽呢?”他又問了個比較簡單的問題。
  “媽媽,嗯嗯,媽媽,嗯嗯,媽媽……”她好像使勁想要表述什么,卻遇到不可逾越的語言障礙,只能不停地用力“嗯嗯”。
  他徹底無奈。
  還是自己查看一下吧。他把頭從葉片中間伸出去,周圍看不到有什么大人,只有肆虐的風(fēng)雨。天越發(fā)黑沉沉了。
  不能總在這里站著,他必須回家去。那她怎么辦呢?把她留在這兒嗎?這樣的天氣,就她一個人?
  “這樣吧,你,跟我回我家去?!彼f。
  “什么?”她又是那樣不標(biāo)準(zhǔn)地問。
  “跟我回我家去。”他重復(fù)了一遍。
  “什么?”她固執(zhí)地、不解地問。
  天哪,他快要失去耐心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沖向外面的雨幕,想直接帶她快快跑到門那邊。
  她卻把他的手摔開,伸出兩個胳膊,喊:“抱抱!”
  不要啊,她覺得人人都是她媽媽嗎?難道誰都可以抱得動她嗎?
  可是她很堅(jiān)決地?cái)[出一副沒有人抱就不肯走的樣子。
  好賴皮啊。
  他站在交加的風(fēng)雨中??煲^望了。忽然,他想起看到過村子里的一些孩子背他們的弟弟妹妹。他有了靈感,轉(zhuǎn)過身來,回頭對她說:“來,背背?!?br />   這個讓她很滿意。她用濕漉漉的小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攀到了他背上。
  然后他走了幾步,就明白了一件事:背上背著東西走路是很不方便的。尤其是在這種極端天氣。
  如果他再這樣彎著腰,就會像老爺爺一樣越走越慢。他必須盡量站直一些才好,但是那樣就要求背上那個家伙必須抓得足夠牢、不可以掉下來。
  “抱緊我,”他回頭命令說。
  這句話好像小蘋果能聽得懂,她很高興地把他抓抓緊,嘴里還在不怕風(fēng)雨地念念有詞:“駕,駕,駕!滴咯嗒,滴咯嗒,我騎小木馬!”
  把他當(dāng)馬騎了嗎?還是木馬。
  神啊,他為什么要給自己找這樣的麻煩?本來他早就可以回到城堡里的,而且他都應(yīng)該換洗完畢的,正在壁爐前面厚厚的地毯上舒適地坐著,喝一杯香香熱熱的可可。
  現(xiàn)在,他卻足足推遲了十五分鐘才走進(jìn)城堡的門廳。
  小蘋果已經(jīng)不說話了。她是不是在忙著四處張望,驚嘆他家的壯麗與奢華呢?他對自己家的城堡是很自豪的。
  “好了,你下來走一走吧,我?guī)闳ノ业姆块g?!彼f。
  沒有回答。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他感覺到有一個小鼻子在他后脖頸那兒熱乎乎地呼著氣。
  是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不好的是:他只好背著她回房間了。不,更糟。她現(xiàn)在手一松,好像要從他背上掉下去。他只有趕快單膝跪倒,還不行,還得撲倒在地,肩膀一歪,讓她輕輕滑到地毯上。還好的是:走廊里現(xiàn)在居然暫時沒人,也就不會被侍從們看到他這個樣子──這么不符合他一貫作風(fēng)的樣子。
  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他希望有一兩個女仆能正好路過,那樣就可以讓她們來抱她了。
  可惜就是沒有人路過。真是的,平時不需要人的時候,走廊里走來走去的都是人,現(xiàn)在需要人手了,卻一個人也看不到。
  只能還是他自己來了。他端詳了一下蜷在地上熟睡的小蘋果,像抱一個大布娃娃那樣把她抱了起來。
  上了長長的樓梯,而且是兩段,再加上走廊。他發(fā)誓將來如果有機(jī)會,一定要讓小蘋果也在這些樓梯和走廊上為了他的緣故好好運(yùn)動運(yùn)動。那樣他們才算扯平。
  當(dāng)然了,并不是說他抱她有多么累。不過是一個小小孩兒罷了,他練習(xí)時候用的盾牌都比她重。只是他覺得,應(yīng)該講究公平,他為她付出了這么多,她就應(yīng)該也還給他這么多。嗯,對,他是為了弘揚(yáng)公平精神,才那樣發(fā)誓的。
  好了,終于到門口了。他把門用肩膀撞開。
  一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首先映入他的眼簾,旁邊椅子上坐著正在打瞌睡的侍女被開門聲忽然驚醒,跳了起來。
  她慌忙低下頭,“您回來了。我擔(dān)心水會涼掉,所以才在這里看著、準(zhǔn)備您一回來就給您添熱水的。”
  這下他終于解放了,他本來也早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親自給這個小破孩洗澡。因?yàn)槟菢拥脑挘凑展降脑瓌t,她將來就得親手給他洗澡,那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折辱。
  侍女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放在地板上的小女孩。
  “但是這個……您……您是從哪兒……”
  “你不要管我是從哪兒弄來的,我要的是你給她洗好換好,明白了嗎?!彼艿狡溜L(fēng)后面換衣服去了。侍女一定很為難,因?yàn)榻o睡著的孩子洗澡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她一定是個非常有水平的人,當(dāng)他剛換好衣服,忙著擦頭發(fā)的時候,就聽到她隔著屏風(fēng)問,“我應(yīng)該給她穿什么衣服呢?”
  他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一件白睡袍從屏風(fēng)上面扔了出去。
  “小東西,睡得怪熟的。”他聽見她說,然后又是一聲詢問,“您如果沒有別的事……”
  “走吧走吧,”他從屏風(fēng)后面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對了,小朋友在這兒的事,記得誰也不要告訴哦?!?br />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孩子了。他在床邊好奇地彎下腰,渴望地看一看──當(dāng)然,那時候他的渴望和如今這個夜晚他感受到的渴望,肯定不是一個性質(zhì)。當(dāng)時他只是渴望著能仔細(xì)地看一看這個小朋友的模樣。啊,是誰說她睡得熟的?他剛看了一眼,她就把眼睛睜開了,還張開了嘴,好像準(zhǔn)備要喊點(diǎn)什么的樣子。
  “噓,不可以哭!”他趕快把食指豎到嘴巴前面,示意她安靜?!拔腋赣H聽到會不高興的,他最不喜歡小孩子吵。我小的時候從來不哭。他們說,我生出來第一次想哭鬧的時候,父親就用一種什么辦法讓我明白哭是沒用的、是被禁止的。以后我就再也不哭了?!?br />   走廊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走到房門外、停了下來。門被敲響了。
  “安古斯,你在里面嗎?”
  是他母親的聲音。
  “我睡下了?!彼麤_門口說。
  門還是被推開了。他嘆了一口氣。如果這里是父親的房間,誰都不會有膽量這么把門推開的??磥硭耐胚€有待提升。
  母親看到了床上的小姑娘──她已經(jīng)爬起來了,正在被子上亂蹦,開心地又笑又叫。
  “安古斯,你解釋一下,你是怎么把小朋友帶到咱們家來的?人家媽媽都找到咱們門上來了,必須馬上把她還給她媽媽?!蹦赣H的語氣含著責(zé)備。
  “又不是我偷來的,”安古斯不喜歡這場對話,“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在咱們花園外面,下雨了,又刮那么大風(fēng)。我把她救回來,不是騎士精神的寫照嗎?”
  “安古斯!”母親無奈地往天花板上看了一下,“別的我們也不說了,把小朋友立刻送出去,讓人家回家?!?br />   “我不,”安古斯討厭母親用這種語氣命令他,“我要把她留下來。我不許你們把她帶走?!?br />   “兒子,”母親每次管他叫“兒子”,就是生氣了。她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盡量緩和地說:“小朋友不是小貓小狗,你怎么能說留就留下來呢?她的媽媽會著急的。如果你到了別人家回不來,我也會著急的,你說對嗎?”
  小蘋果已經(jīng)撲到了床邊,差點(diǎn)掉下來,被安古斯一把揪住了。“可是外面下雨呢,”他用胳膊把她護(hù)住,還在找著理由。
  “雨已經(jīng)停了,”一個新的聲音在門口說。
  “媽媽!”小蘋果一下看到了那里說話的人,噌地從安古斯身邊跳下地,光著小腳啪嗒啪嗒跑過去,撲到了她的懷里。
  “對不起,夫人,”剛才端熱水的那個侍女從后面慌慌張張地趕上來,“我按照您的吩咐,讓這個……這個孩子的媽媽在過廳里坐著等一會兒,可是她遠(yuǎn)遠(yuǎn)聽到孩子的聲音,就坐不住了,非要進(jìn)來找,我沒攔住……”
  “因?yàn)槟銢]攔住,就可以讓隨便什么人都闖到我家里來嗎?”在她身后,又響起一個說話聲。很低沉的、有磁性的嗓音,“我不喜歡這么吵吵鬧鬧的,尤其是在這么晚的時候。”
  太不可思議了。是父親。安古斯想了一下,覺得父親已經(jīng)將近一年沒有到自己房間來過了。他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呢?
  侍女在打哆嗦,她的主人從她身邊走過,手一揮,她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緊接著無聲地倒在了地上。
  “爸爸,您給她骨髓里灌鉛了嗎?”安古斯不禁脫口而出。他好像從剛懂事的時候開始,就知道父親對家仆很常用的一種懲罰就是往骨髓里灌鉛。這當(dāng)然是要用魔法才能做到的。而且是比較難的一種魔法。但那是他父親,在他心目中,父親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安古斯自己當(dāng)然沒有被灌過鉛,所以他不知道被灌鉛的感受是什么樣的。好像是會疼得昏過去一兩個小時,然后咒語的力量就消退了,受過懲罰的仆人還不是爬起來照樣干活。
  母親的臉色變得很白。她原本就白皙。其實(shí)母親是個很美麗的人,但是她在父親面前感到畏懼的時候,就不再有美麗可言了。只像一株霜打的花。
  小蘋果的媽媽抱著女兒站在門口,安古斯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但是她身子站得直直的,一動也沒有動。侍女倒下的時候,她回過頭往地上看了一眼,然后又抬頭向他父親那里掃了一眼。只掃了一眼,父親和她對視了嗎?安古斯好像看到他灰藍(lán)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線火一樣灼人的光。當(dāng)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也沒有讓路。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衣服也都打濕了,父親和她擦肩而過,他的衣袖也沾上了雨水。
  母親對父親低下了頭,但安古斯看出,她的臉色更白了。
  現(xiàn)在他被父母一左一右夾在中間。這應(yīng)該是一種很難得的幸福的時刻,可是他并沒有什么感覺。他聽到小蘋果的媽媽悅耳的聲音,那聲音里有一種自責(zé),“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們一家。今天是我的問題,這個孩子鬧著要來看這邊花園里的小鹿,我不許,沒想到她自己跑出來,跑了這么遠(yuǎn)到這邊來。又趕上暴雨。我在我家附近找了好久,才想起來到這里來問問,耽誤了時間。非常感謝你們照顧她。實(shí)在不便再多打擾,告辭。”她向著安古斯的母親一低頭,微微屈膝致禮。然后抱著女兒轉(zhuǎn)身就走了。小蘋果還趴在她的肩頭,眼睛圓圓的,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阿姨、小哥哥,還有那個她媽媽看都不肯再看一眼的叔叔。
  安古斯真的很擔(dān)心父親會抬起手來,對她們母女也施什么魔咒。根據(jù)他的印象,從來沒有什么人膽敢這樣忽視他父親的。人們見到父親就要表示敬服,那是天經(jīng)地義。而母親呢,雖然也能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但那只因?yàn)樗歉赣H的妻子。
  可是現(xiàn)在,父親卻什么也沒有做。而且他臉上居然有一絲疑似痛苦的神色,好像他終于自己也嘗到被灌鉛的滋味一般。
  然后的印象就淡薄了。父親好像沒有對他們母子說一句話,就回了他自己的房間。母親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很傷心的樣子。她為什么要傷心呢?父親并沒有責(zé)備她、也沒有懲罰他呀。
  “媽媽,我不明白,”他記得自己問,“為什么那個阿姨對你敬禮致謝,卻不對爸爸致敬呢?”
  過了好半天,母親才回答:“那是因?yàn)樗齻兣f氏族的女人,從來不肯輕易向男人低頭。”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好像帶著淚痕。
  “那我以后可以再請那個小妹妹到咱們家來玩嗎?”
  她沉默了,最后只說:“時候不早了,休息吧,兒子?!比缓缶妥吡?。
  是的,時候不早了。現(xiàn)在,他也該休息了。
  米拉貝爾的厚外衣。嗯,還是要幫她脫下來。不可以讓她穿得不合適睡覺、得上感冒,明天他們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他看著她,又想起了之前那種渴望。也許最好還是等一等,今天已經(jīng)夠折騰的了。不如等到明天晚上。畢竟,他更喜歡她醒著的、有感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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