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賜一個追求（2）

　　這次看病，我媽很隆重地跟醫(yī)生介紹我說：
　　“這是我兒子。電臺的小一就是他?！?br /> 　　那個醫(yī)生嘴唇很厚，教養(yǎng)很好，沒追著問哪個頻率哪檔節(jié)目，估計跟我一樣，不太聽廣播，否則他一準清楚，沈州城上空的電波里從來沒放送過我的聲音。
　　醫(yī)生診斷我媽屬于過度興奮，休息不好，沒什么大問題，開了三盒甜夢膠囊，囑咐她注意睡眠，不要有太劇烈的運動。我媽承認她剛剛參加了一個自行車隊，每天出發(fā)遠程騎行，累著了?；丶液笪覌屘纱残菹?，我把診查情況一一講給我爸，讓他放心，說我媽的心臟、血壓都正常。我爸認真聽我每一句話，臉色由陰轉晴，再后來就樂呵呵看報紙去了。
　　我爸似我老友，跟老俄一樣，無論我做什么，他都支持。我爸說過我是他的第二個驕傲。他的第一個驕傲，不用多說，當然是我媽。我爸曾經是文化局的一個處長，我媽是文化宮聲樂老師。我爸愛上我媽后迅速有我，然后迅速與原配離婚，又迅速娶了我媽。
　　我慢慢長大，幸福健康，沒有痔瘡。
　　我沒見過我爸的原配夫人，聽說她沒再婚，一個人守著我的同父異母姐姐封楠過日子。楠姐原來是沈州廣播電臺渾河之聲新聞主播，幾年前先離婚后辭職，移民加拿大，嫁了個老外。
　　去年楠姐回來探親后的一天傍晚，我爸去醫(yī)院看望一個患病老友，早年在一個辦公室工作過，然后借道去了原配夫人家，與楠姐密謀幫我找工作。我爸這些年一直在經濟上幫助楠姐母女，每月定時寄錢。楠姐上學、出國，我爸都有貢獻。父女感情一向很好。
　　我爸對楠姐說：“爸年齡已大，將來的日子你跟封伊姐弟倆要互相幫助一起走。封伊畢業(yè)三年多了，現(xiàn)在除了當夜間代駕司機，還沒正經工作。你看能不能利用你原來的關系，幫他進電臺，哪怕先從臨時工干起，畢竟他是學播音主持的”。
　　楠姐是個痛快人，當即答應。
　　“爸！這事我來辦?！?br /> 　　我跟楠姐關系尚可，幾乎每年都見面，都是我爸帶著我在一些清爽、幽靜的餐館跟楠姐一起吃飯。他希望我們姐弟倆能處得跟一個媽生的一樣。楠姐個頭不高，估計遺傳她媽，皮膚很白，聲音嗲嗲很撩人，但胳膊上的毛太長太重，褪下來能織一件毛背心。
　　有一天，我媽對我說，你爸這么多年一直拿錢給她們母女，你跟封楠也見過面，這些我都知道，我睜一眼閉一眼。那個傍晚你爸去找封楠，我也知道。
　　我想我媽真聰明，她已經得到了我爸，得到了她想要的整個世界，不忍心再剝奪我爸的小自由和小天地。這一點上我媽表現(xiàn)出的智慧與寬容出乎我意料。但我不知道我爸為了我去找楠姐，他們研究好了背著我。
　　我是人堆里的普通人，沒什么可驕傲的，當然也不會自輕自賤，所以對我負責的話，就不該寄太大期望于我，由著我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爸懂我，從不逼我為娼，我因此對他充滿敬意。即使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街里閑逛，沒有一點正經事兒，東瞅瞅，西看看，每天倒三趟公交就為去萬象城四樓上趟廁所，絕對沒用之人，我爸也心神俱安，每月主動往我卡里打一千元零花錢。他說：“兒子！不沖鋒不證明咱不是戰(zhàn)士。爸知道，你暫時缺乏的，不過是視野里的山頭?！?br /> 　　真沒想到，一向懂我的老爸也著急了，居然背著我找楠姐。
　　轉天，楠姐找我去吃肯德基，文泰路IT廣場那個店，離電臺很近。我要了深海鱈魚堡，還沒吃上三口，楠姐就說起幫我介紹工作的事。
　　“封伊！咱爸年齡大了，擔心將來他不在時咱倆如何生活。他希望將來的日子咱倆互相幫著一起走。你畢業(yè)三年多了，除了當夜間代駕司機，還沒有正式工作。我想介紹你去電臺，哪怕先從臨時工干起。你畢竟是學播音主持的”。
　　我習慣性自我屏蔽。
　　“我從未想過干廣播。”
　　“為什么？”
　　“廣播節(jié)目就是那么回事，亂七八糟，像個雜貨鋪，今天聽了，明天就忘?！?br /> 　　“那是你沒聽到過好節(jié)目。你去后，做一檔好節(jié)目給大家聽聽?！?br /> 　　“嘿嘿！沒感覺?！?br /> 　　“怎么會！你可是學播音主持的！”
　　“其實我最想學的是婦產科?！?br /> 　　“你可以業(yè)余愛好呀。但主業(yè)還得是播音主持。你不干廣播，不是白學了?！?br /> 　　“就是白學。專業(yè)是我媽選的。播音主持屬于藝術類，分數低，好考?！?br /> 　　“行！咱不干廣播，想好干什么了嗎？”
　　“沒?！?br /> 　　“還是。要我說，不管什么工作，先干著再說，咱爸年齡大了，你長時間不工作，他心里老不安?！?br /> 　　“幼稚！有什么不安的？一切我自會料理?！?br /> 　　“幼稚！你連工作都沒有，能料理什么？”
　　“楠姐！跟其他動物相比，人類有一個長得不成比例的幼仔期。在靈長類動物中，狐猴、恒河猴的幼仔期分別是兩年和七年，大猩猩是十年，人類是二十年。我跟其他人類不一樣。我的幼仔期，也可以說是不成熟期，估計得三十年。三十年前，容我隨意好嗎？”
　　“說得好。我信。我也理解。但你要知道，你畢業(yè)至今，爸心里其實一直不安。人生無常，他擔心哪天自己走了而你一切都沒著落，怕你受苦。他心里急，不讓你知道就是。爸跟我說，你媽比他還急，睡眠都不好，擔心你離家出走——你不是離家出走過一次嗎——她不敢跟你說，總背后落淚?！?br /> 　　“真是的。你說他倆是不是也沒走出幼仔期呢？這么不成熟！”
　　“誰走出了？我也沒走出呢。封伊！咱們試試行不？”
　　“不行，我感覺自己不適合干廣播。你看我，不喜歡交流，不愛說話，不愛表演，性格內向，諸事不宜?！?br /> 　　“哈哈哈！得了吧你，還諸事不宜呢！不干之前誰知道自己宜什么？我宜加拿大嗎？喬布斯宜蘋果嗎？普京宜總統(tǒng)嗎？我建議咱們試試。我安排了一次小飯局，你見見我那幾個死黨，感受感受電臺氣氛，時間地點都定好了，不能不去呀。你要不去，楠姐沒面子，咱爸也要傷心?！?br /> 　　我沒的選擇，聽從了楠姐安排，答應跟她原單位的幾個密友見見面。楠姐說現(xiàn)在好單位都不好進，電臺更不好進，她也僅僅是舉薦，爭取人先進去，從臨時工啊實習生啊什么的做起，然后一點點熬，以青春賭明天。
　　“當年姐姐就是熬了三年實習生才熬成正式主持人的，白干了三年?！彼锌卣f。
　　楠姐的飯局擺在大連港酒店。哪里是小飯局，鮑魚、河刀什么的應有盡有，十幾位年齡可疑的電臺美女花枝招展，隆重出席。楠姐說：
　　“你們都是我在電臺時最好的朋友。今天，我把我弟交給你們，帶他去電臺鍛煉鍛煉。我弟跟咱們一樣，也沒別的手藝，只能靠兩片嘴吃廣播這碗飯?？纯茨銈冋l接受他，或者收他為徒，直接帶到頻率里，從實習生干起，不用給錢。老規(guī)矩，咱以青春換明天?！?br /> 　　楠姐是個好姐姐，給每人都帶了禮物，有化妝品，有冰酒，有咖啡豆，一桌美女很高興，笑容巨大，笑聲響亮。禮物能使鬼推磨。
　　沒錯，一桌美女。電臺的女生，年齡無論大小，身段肥瘦，或婉約，或爽朗，個個容貌怡人，氣場逼人。時至秋天，她們長衣短褂擺明了對夏天的深深眷戀，穿得大膽，全力時尚，精氣神不同于街頭俗人。到底是干廣播的，個個聲音出色，整個一百鳥園。其中叫米米的出類拔萃，有峭立的寒氣滲出，凝靜不容靠近。如果不是聽到有人問她婚期，我定會對她多加留意。飯桌上不止有米米，還有米諾，一個學醫(yī)的，學了五年，一畢業(yè)就參加了電臺的招聘考試，筆試面試一路過關斬將，做了主持人，現(xiàn)在已經是健康之聲副總監(jiān)，業(yè)余時間兼任同事們的醫(yī)療顧問，不厭其煩。但不止米米跟米諾，后來我知道，電臺主持人起名很扎堆，總共有六個叫米什么的，米奇、米娃、米丁、米亮；有八個叫金什么的，金山、金娃、金柳、金亮……有十二個叫小什么的，小羊、小兔、小鹿、小北、小九、小亮……有十七個叫大什么的，大五、大寶、大江、大河、大山、大亮……團結的名字，執(zhí)著的創(chuàng)意。
　　一桌酒水夠檔次，花盡楠姐在加拿大半個月的薪水。酒是五糧液，菜都是時令海鮮。大家吃得滿意，紛紛謝楠姐。楠姐說你們都是我一直到死的死黨，誰再說謝我恨誰。
　　憑直覺，我認為楠姐跟劉璐蕾最好，兩人座位也挨著。劉璐蕾齊耳短發(fā)，五官略有棱角，是渾河之聲總監(jiān)，一桌數她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