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第六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08 18:18:24 字數(shù):9936
雨晴看到方老漢站了一個小方凳顫微微貼那張“轉(zhuǎn)讓元興隆藥店”的告示時,手抖得竟拿不住紙。費了好大勁才把告示貼上。貼上后,又一遍遍地問:“吹風(fēng)了嗎?”雨晴告訴他:“哪里來的風(fēng)?”他就深深地彎著脖子,走出去,看著陽光下那張白得煞眼的告示還和剛貼上去時一模一樣,甚至連個角角都沒翹起時,就從心底里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雨晴說:“爺爺,你真要賣店嗎?”方老漢長出一口氣說:“賣!爺爺老了,讓別人經(jīng)營,還能多看幾個病人,這是積陰德的事啊。”
這張告示一貼出去,就吸引了一群人來圍觀。人們紛紛議論,都不明白方老漢是怎么了,“元興隆”可是祖上留下來的。究竟有什么事能讓一向受人敬重的方老漢淪落到了敗家子的地步?方老漢緊閉店鋪,坐在鋪柜前的凳子上,把頭深深地勾在懷里。這時候,門被咚咚地敲響,方老漢的心也隨之跳起來。他并沒有直接去開門,而是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他先把墻上那塊“功同良相”的匾取下來,然后將父親的手書條幅“探五源經(jīng),作萬化主”卷起來。民國九年的地震之后,生靈涂炭,膚創(chuàng)體傷者累然相望,方先生哀憫之即重開“元興隆”,富者藥資不較多寡,貧者醫(yī)不取值,就醫(yī)者多獲痊愈??h長親自登門,送“功同良相”一匾。撫今追昔,方老漢連連搖頭。這時候門越敲越響,雨晴從里間出來,說:“有人敲門了?!狈嚼蠞h說:“爺爺聽見了,怎么就這么快?”他取下門板,卻見舒達海站在門外。
“我知道你賣店為啥。書眉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什么要為她拋家棄舍?”舒達海打量著方老漢紅紅的眼圈,眼睛里意味深長。
方老漢真的是為了書眉。他聽人說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他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籌錢的法兒。行醫(yī)這么多年,濟善扶貧的事做的多了,加之孤身一人,他從來沒有想過把錢攢下來。所以他所有的財富除了“元興隆”還是“元興隆”,父親除了留給他這一份事業(yè),也留給了行醫(yī)的準則——濟世救人不光靠藥,還要永存一顆善良、忘我的熱心。這些年,他無不遵循家訓(xùn),窮富一樣,童叟無欺。遇有窮困,老弱婦孺、鰥寡孤獨者皆義診舍藥。賒欠藥費兩年不交者一律勾銷。
“探五源經(jīng),作萬化主。”方老漢把這話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了又念。小小的藥店誰經(jīng)營也是經(jīng)營,而書眉這么好的閨女去了可就永遠也沒有了。方老漢終于顫微微地提起了毛筆?!霸d隆”是他這些年來的唯一指靠,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家底,也是他方老漢一輩子辛辛苦苦、跋山涉水成就的一份事業(yè),是他心之所系,夢之所托。就這樣拱手讓人,在世人眼里,他方老漢完完全全地成了敗家子,成了老財迷。
“我和警察隊的吳隊長是鐵哥們。你老送禮,只怕是背著豬頭還尋不著廟門呢?!笔孢_海把頭探進來,對著沉默不語的方老漢說:“要不這樣吧,你把店轉(zhuǎn)讓給我,錢先欠下,我替你去縣府打點,怎么樣?”
方老漢一把將門店關(guān)上,用拳擂著門板吼道:“狗日的,你是趁火打劫呢,還不快滾!……”就靠在門上老淚橫流。
第二天,店里來了個叫柏治林的良原人,說他自幼跟隨父親行醫(yī)于江湖,久聞方老漢臨癥施治,慎重方藥,頗能體現(xiàn)獨到之妙,說他雖然欲接手“元興隆”,實際是來投師學(xué)手藝的。方老漢請他坐下后,說:“老漢行醫(yī)多年,診治病人無數(shù),無奈耳聾眼花,后繼無人,縱使不轉(zhuǎn)讓‘元興隆’,‘元興隆’也會自然消亡。先生年輕有為,能看中‘元興隆’,看中老朽,我自是感激不盡?!?br />
柏治林說:“我曾隨父臨證侍診妙方,發(fā)現(xiàn)人之疾病,外感居多,且多由外感誘發(fā)面增重,如不先治療外感,其同傷病亦難以奏效?!狈嚼蠞h拍了一下桌子,道:“對,所以要重視表藥之適當(dāng)選用,其處方疑似外感,而實治內(nèi)病久傷?!?br />
兩個人有了共同的話題,頓時熱烈地交談起來。方老漢一下子感到很欣慰,這個年輕人說不僅要留他坐堂,還要保留“元興隆”的招牌,甚至愿意多出一點錢,作為拜師學(xué)費。方老漢很感動,當(dāng)晚留柏治林吃飯,并商談轉(zhuǎn)讓的有關(guān)事宜。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就請人作中人,寫了文書,各自簽字劃押。事后,柏治林在“下馬樓”訂了一桌飯,請了方老漢、雨晴和中人。席間,柏治林聽說方老漢賣店的緣由后,感嘆不已,自告奮勇愿意為方老漢幫忙。
方老漢是于夜幕降臨后在甘乾義老婆的帶領(lǐng)下悄悄走進縣府的。他在岳縣長的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手把裝銀元的袋子都捏出了汗,正準備敲門。忽聽遠處有人說話,隨著說話有腳步聲漸漸臨近。方老漢慌忙躲在墻角的陰影里。來人說笑著進了岳縣長的屋。繼之屋里響起了悠揚的絲竹之聲,軟綿綿地,典型的南方調(diào)子。方老漢不知怎么地就拎著袋子呆頭耷腦地回去了。
回到店里,柏治林問,送進去了沒有。方老漢拍著膝蓋悶聲不語。雨晴走過來說:“爺爺膽兒太小。明天讓我去。誰會見錢不要呢?”柏治林說:“這倒是個辦法。”第二天,雨晴把銀元裝在細長袋子里,纏在腰間,大搖大擺地來到了縣府門口。門口把門的人卻不讓她進去,她說她找縣長告狀。人家仍舊不予放行。雨晴從腰里摸出一塊銀元,塞給門衛(wèi)。門衛(wèi)反過來反過去看了看,用指甲拿了放在嘴邊吹了一口氣,然后在耳邊聽了聽,這才裝進兜里站在了一邊。雨晴進了大門,徑直朝岳縣長屋里走去。在門口又一次被人攔住了,雨晴掙脫要沖進去,卻被那人擰住胳膊。雨晴就大喊:“縣長!縣長!……”這時候,一個矮小精干的人從屋里出來,后面竟跟出來了舒達海。
“雨晴?是你?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那個矮小的人扶了扶眼鏡,轉(zhuǎn)過頭來問舒達海:“這小丫頭是誰吆?這么兇的。”舒達??吹皆揽h長并沒有生氣,甚至那雙小眼睛里還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東西,雖是稍縱即逝,卻被舒達海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他眨了眨眼睛說:“哦,這個,這個小丫頭是我的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子。雨晴,還不給老爺叩頭!”雨晴愣了愣,隨即躬了躬身說:“見過縣太爺。舅舅幫我說個話,我有事求縣太爺呢。”
“回去吧回去吧,這地方是你來的?看你媽媽把你慣成了什么樣了?”舒達海說著開始把雨晴往外推。岳縣長拉住了舒達海:“莫趕她吆,我先問儂有啥事?”雨晴卻把頭一擺,從腰間解下錢袋子,嘩啦啦地響:“我沒事兒,這東西孝敬老爺了。趕明兒我再來看你?!闭f著把袋子往岳縣長懷里一塞,扭頭就跑。舒達海在后面緊追,一直追出大門外。
“你追我干什么?”
“聽我說,……”
“我憑什么要聽你說?你以為你是誰?真是我舅舅?。棵赖哪??”
“雨晴。我早想告訴你了,我真是你舅舅。你媽媽書眉她是我親妹妹?!?br />
“你胡說!”
“我一時半會給你說不清楚,人說外甥像舅舅,你就沒發(fā)現(xiàn)你很像我嗎?再說我不在雙廟過我的清靜日子,我一回回往這跑是吃瘋了嗎?你媽媽,那是我的親妹妹,我能不管嗎?你這娃,蠻橫不講理這點像你爹?!?br />
“我爹?……”雨晴怔住了:“你說什么?”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說正事吧。岳縣長他需要的不是錢。你別聽方老漢的。這兩天我是想盡辦法和他套近乎,我對他多少有了些了解。你就是送的錢再多,他也不稀罕。不信你就等著瞧吧!”舒達海說完,打著口哨走了。把聽得云遮霧罩的雨晴弄得半天回不過神兒。
第二天,雨晴只身又去縣府,把個柏治林驚得一直念叨:“這女孩子真是了得,進出縣府就像是走親戚。”然而,這一回,雨晴去了卻沒有回來。柏治林去縣府打問,卻見大門口多了保安團的人,無論如何就是不讓進去。一連過了三天,方老漢茶飯不思,愈顯消瘦。多虧柏治林忙里忙外,操持著“元興隆”的一切?! ?br />
雨晴要嫁給岳縣長的消息是柏治林最先聽到的。那是一個看婦科病的中年婦女,她說,有了縣太爺做靠山,“元興隆”怕就更興隆了。柏治林不信,那女人就撇嘴說,好事嘛,何必藏藏掖掖地,雨晴這閨女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柏治林怕讓方老漢聽見,就打斷她說:“每次行經(jīng)前各吃一付,三個月后再看情況。”女人拿了藥出去了。接著隔壁的街坊也神秘兮兮地問柏治林有這回事嗎。柏治林感到事情不那么美妙了。他思謀著這話該給方老漢怎么說。
雨晴的婚禮過得“洋味”十足。縣府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他們談?wù)撝毡拒婈牭膭萑缙浦?,談?wù)撝Y委員長的對日政策。雨晴體會到了眾星捧月的感覺。舒達海顯得格外高興,儼然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席間穿梭。雨晴知道,這樁婚事是在舒達海的極力撮和下完成的。她想起了舒達海說的,岳縣長缺的不是錢。的確,岳縣長家屬遠在上海,在此小小的瑞川縣城里為官,如何耐得了長夜漫漫。在本地找一房小的心愿就這樣被舒達海恰到好處地抓住了。岳縣長摸著她的頭說:“咱格(這)事先辦,你媽媽的事后辦,怎么樣?咱格(這)事辦不了,你媽媽的事也就沒指望了?!庇昵缡菐е鴰追趾闷?,幾分懵沌,甚至幾分挑釁答應(yīng)了岳縣長的。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就象舒達海說的,既做了貴夫人,又救了母親,這兩全其美之事哪里再找?婚后的新生活讓一直不安分的雨晴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舒適和快樂。岳縣長幾乎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喜歡被人寵著、重視著。飛鷹離開她們母女后,她一直覺得失落,覺得無聊和無所依托。岳縣長竟然喚起了她的自我意識,而且讓她第一次感知了男女間隱秘的事體。老到的岳縣長一把一式的傳授讓雨晴很快走上了路子,而且由初次的疼痛到漸入佳境。雨晴熱烈的叫床聲劃破了一個又一個長長的夜,驚起了縣府大院一個又一個難眠之人。當(dāng)雨晴迎著明晃晃的陽光一臉倦容從屋子里出來時,人們都看到她臉上羞澀甜蜜的紅暈。雨晴完全以一副新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她開始撲粉霜,眉毛修得細如黑線,嘴唇涂得紅紅,所經(jīng)之處留下濃烈的脂粉香氣。她的容貌和體形在這個冬天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她變得豐腴而飽滿。每天下午她都坐在岳縣長的膝蓋上像一只小貓,看著岳縣長和別人打麻將,岳縣長有時也讓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著:好牌!好牌!
方老漢的溘然而逝成了又一件讓人們感慨的事。柏治林沒有告訴他雨晴的事,但他還是知道了。知道了老漢就睡倒了,一病不起,竟再也沒有起來。人們都說方老漢做了一輩子善事,老天爺睜著眼哩。臨死有柏治林在身邊,死后有柏治林料理后事。至于書眉和雨晴,原本就不是他的,她們的相繼離去也便沒有什么遺憾的?!?br />
下雪了!這是隴東黃土高原今冬最大的一場雪。當(dāng)林中秋出來到院子里時,只有任月霞一個人在掃雪。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肩頭,空曠的院子里只有她“唰!唰!”的掃雪聲。林中秋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任月霞,就走去接過掃帚,替她撣了撣身上的雪。任月霞有些奇怪地看著他,說:“下雪了,讓大家多睡一會兒。功就不練了吧?”林中秋在地上掃了幾下,便撇了掃帚,拍拍手:“功還是要練。這兩天林雙鎖的腰疼病犯了,有些事就顧不過來了。做完晨功,我們?nèi)チ蛛p鎖屋里,把今年的帳看一看?!比卧孪颊f:“你這是怎么了,我什么時候管過帳?”林中秋凝視著任月霞的眼睛,說:“最近,我一直覺得你對我很重要,有些事,我很想給你叨說叨?!闭f完他揚起脖子喊了一聲:“起來練功了!”隨即整個院子里就開始有了響動。接著,全院上下都小跑著來到院子當(dāng)中,各自站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林中秋掃了一眼所有人,發(fā)現(xiàn)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除了林雙鎖,任何人都沒有理由不來練功。
很快,林中秋就知道了那個位置是誰的。他把目光投向了孫拉處:“拉處,王安良呢?”孫拉處往那個空位置瞅了瞅,說:“怕是還睡呢?!绷种星镆荒樀年幵疲骸叭ィ“阉o我叫來!”
王安良來了,跟在孫拉處后面,光膀子披了件破棉襖,邊小跑邊系褲帶。王安良夏天光膀子,秋冬春三季穿一件油光光的黑棉襖。這棉襖穿了多久,誰也不清楚,只知道棉襖油得夯夯實實,下雨淋不透,飛蟲站不穩(wěn),迎風(fēng)二里地能聞到糞味。他正要往自己的位置去,林中秋突然一聲怒喝:“站到前面來!”王安良“咯吱咯吱”踩著雪走到了大家的前面,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嚇的,渾身不停地打著顫。林中秋問:“昨晚,干什么了?”王安良怯怯地答:“沒,沒干什么……”林中秋盯著他,似乎要把他盯到地里面去:“王安良!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王安良腿一軟,竟跪在了雪地上:“東家,東家,饒了我吧!我昨晚到程家灣耍錢去了?!?br />
林中秋厲聲問:“王安良,林家堡莊規(guī)如何規(guī)定?你且給諸位背來?!?br />
王安良已是泣不成聲:“東家,王安良有錯!王安良有錯!”
“莊有莊規(guī),家有家法,你且背來!”
“第十,玩賭者,取之傷廉,與之,與之傷義,當(dāng)不容赦,斷其,斷其……”
“斷其什么?”
“斷其,斷其,斷其玩賭之手……”王安良痛哭起來:“好啊,好啊,王安良情愿受罰。”
全場一派肅然,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時候,孫拉處突然撲嗵跪在了雪地上,面向林中秋,苦苦哀求道:“東家,東家,王安良尚未娶妻,又正在壯年,正是為林家出力的時候,求求東家給他個機會,饒他一回吧,求求東家開恩啊?!币姶饲榫?,李福泰、老魏,還有其他幾個人都排成一行,跪了下來,紛紛頭如搗蒜,言辭懇切地替王安良求情。
“拉出去!且斷他一只小拇指,看往后的表現(xiàn)?!绷种星锝K于松動了,這幾乎是大家沒有想到的。按他往日的作為,一定要按照莊規(guī)嚴懲不怠。
王安良被扭住照例拉向了側(cè)門外的石柱下,面對雙廟的英雄標記,王安良發(fā)出了一聲響入云霄的慘叫。林中秋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說眼下正值農(nóng)閑,好多長工都放假回家,如若在外面作出給林家堡臉上摸黑的事,王安良就是例子。然后鄭重宣布:“從今天開始,孫拉處就是林家的農(nóng)頭?!?br />
雪在一派靜默中飄飄揚揚地灑下來。
晚上,林中秋把二兒子林連文叫到了任月霞屋里。讓他背今日所學(xué)。林中秋坐在炕頭上,眼睛微閉著,說:“背吧,還是《弟子規(guī)》?!绷诌B文的圓臉紅紅地,用手捻著衣服角。他長得像母親任月霞。
“見人善,即思齊,縱去遠,以漸,以漸,以漸……”林連文背不下去了,急得頭上冒了汗。任月霞在旁邊說:“莫慌,慢慢來?!绷种星镎张f微閉著眼,不吱聲。
“……以漸,以漸——躋。見人惡,即自省,有則改,無加警。惟德學(xué),惟才藝,不如人,當(dāng)自勵。若衣服,若飲食,不如人,勿生戚……”林連文終于背完了。任月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林中秋。林中秋睜開眼來:“明白講的什么意思嗎?”
“就是說,看見人家品行好,要向他學(xué)習(xí),就是差距很大,也可以慢慢提高??匆妱e人品行壞,要自我反省,有便改正,沒有就加以警惕。只要道德、學(xué)問、本領(lǐng)不如別人,就要自己勉勵自己。如果是衣服、飲食不如別人,就不應(yīng)該憂愁?!绷诌B文一口氣說完了。
林中秋點了點頭,對任月霞說:“不知張先生近況如何?如果能請他來,是連武、連文他們的福份呀?!?br />
張先生是城里有名的老秀才。當(dāng)年就是林九把可憐的林中秋送到他那里讀書的。雖然后來張先生因迷于賭博、抽大煙而成了潦倒之人。林中秋念及他還是一副很尊敬的口吻。他親眼目睹了耍錢、抽大煙迫使一個令人敬慕的長者變得斯文掃地,懶臥街頭。他由此對賭博和抽大煙就深惡痛絕起來。他不允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出現(xiàn)第二個張先生。
任月霞說,這話你念叨了好多遍了。既然有這個意思,你不妨去打問打問。林中秋感嘆了一句:“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對于張先生,我做的過分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果我當(dāng)初伸出一只手,他或許不是這個樣子。對于王安良這樣的年輕人,今日懲罰他是為了他日后的做人,不知道他明白這個理兒嗎?”
“你就是做事太認真。這年月,偷竊、耍賭,抽大煙,當(dāng)土匪……就這么個環(huán)境,年輕人能不沾染?”任月霞這話倒是真的。但他不允許自己的人出現(xiàn)這樣的事,他害怕他疏于管教,讓林九留下的這個攤子爛在他手里。任月霞看到林中秋的唾沫咽了幾咽,像要說什么。任月霞也沒催問,終于等了好大一會兒,林中秋試探著問:“你說,舒家的財產(chǎn)真的在咱們院子里嗎?我知道,這地方是舒暢祖上留下來的,有那棵老柏樹為憑,賴是賴不掉的。噯,你說,傳說中舒暢留下的那張圖紙,孫拉處肯定見過吧?”任月霞嘆了一口氣:“真要埋在咱們家,那遲早是個禍害。”
第二天,雪后初霽,世界一派晶瑩。按照慣例,任月霞每月十五都是要去五龍山進香的。林中秋抓了幾副止血的藥去看了王安良,和顏悅色地安撫了他一會兒。然后提出要和任月霞一同去五龍山。
雪后的五龍山美麗無比,干枯的樹枝上都結(jié)滿了白色的花。山路已被人掃開,像一條黑色的布帶,時隱時現(xiàn)地纏繞在五龍山的腰上。林中秋和任月霞就走在這條長長的布帶上。林中秋說:“我講給你一個故事聽。從前有一個富貴人家的放羊娃,背著富家女上山的時候,就有了歹心。他拐騙了富貴人家的女子,被人家追殺中讓土匪抓了去,這放羊娃一心想讓富家女自由、快樂,沒有想到反而把她送進了狼窩。放羊娃幾次想救她的心上人都沒有成功。他終于明白他永遠都是個放羊娃,他沒有娶富家女的福氣。他在大災(zāi)之年淪為叫花子,他甚至慶幸他的心上人沒有嫁給他。過了好多年,放羊娃翻了身,成了有錢人,而且娶了幾個老婆。但他還能想起那個富家女……”
任月霞跟隨在林中秋后面,問道:“后來呢?他見到心上人了嗎?”
“上天有眼,他見到了她。此時的她卻已不再是富家女了,她跛了一條腿,成了寡婦,帶著一個女孩子,寄人籬下,過著很貧寒的日子。他去找她,她卻不肯相認。但那雙眼睛已告訴了他她對他的全部感情。他們的相識是在監(jiān)獄里,她因涉嫌通紅匪入獄。她的女兒為了救她,委身于官。他明明知道她就是他夢縈魂繞的心上人,卻不能相見,不能挽救她。”林中秋說著說著聲音就有些顫抖。
任月霞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她一直覺得林中秋這一段日子一直比較反常,莫非他在講他自己的故事。
“那,那孩子的父親是誰?”任月霞覺得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他在故事中沒有交代。
“不知道。聽說是紅匪,是他帶害了她。”林中秋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邁開步子朝山上走去。
五龍山面貌大變。五臺建筑都已不在,只在那懸掛大鐘的古鐘臺上重新矗立了一座小小的寺廟——五龍寺。任月霞告訴他,傳說地震后的第二年,附近幾保的保長鄉(xiāng)約,聯(lián)手重修廟宇,為五龍山神靈重塑金身,建成了這座五龍寺。其后在寺院旁焚高香,建鐘亭,做了一系列懸鐘的準備。但鐘體實在太龐大了,雖經(jīng)四十八天的折騰,用人力還是沒辦法把鐘懸掛起來。這可急壞了請來的寺院主持。第四十九天的中午,方丈正襟危坐僧房指揮眾人抬鐘。大鐘仍紋絲不動??粗粗?,方丈閉眼打了一個盹,眼前出現(xiàn)一位須眉皆白、飄飄然的老僧,說土都擁到我脖子上了,有什么立不起來的。這一“點化”,使主持恍然大悟,便指揮眾人在鐘口下一層層地墊土,直到把鐘掛到架上,然后再挖去墊土,大鐘便懸掛于鐘亭之上,每天都能聽到它沉宏、悠揚的報時聲。
林中秋站在古鐘亭內(nèi),仰頭望著大鐘,不由發(fā)了一陣子呆。當(dāng)任月霞說到那個須眉皆灰的老僧時,林中秋就想起了得道的高僧無言。
“浮圖樓閣立中天,點滴功勛豈自然。倒卻剎竿回頭望,繁華散盡夢如煙?!蓖蝗簧砗笥腥苏b道。林中秋回頭,卻是一個年輕的小和尚,看其長相,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林中秋便問師傅如何稱呼。小和尚拱手作揖:“小僧法號了痕,施主是林中秋?”林中秋大驚:“師傅如何知道?”了痕道:“貧僧并不認識你,佛說我相即是非相,我并不見施主肉身,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法身奔馳相續(xù)流,貧僧在峨眉修行之時,師傅曾說,五龍山有斷我見惑之人,我來此地是還緣的。師傅描述其人長相與施主無異?!绷种星镉右苫?,恍若夢中。
林中秋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兩人走進院子,只見林連武正揮舞著掃帚左掃右掃,甘甜甜在一邊大罵:“你是給你大畫胡子呢,騷情了一晚上還沒騷情夠,大清早起來胡騷情啥呢,滾一邊去!”林連武沒看到父母親進來,他把掃帚朝甘甜甜撇過去。甘甜甜提了木锨追過來。林連武扭頭就跑,一頭撞在了林中秋懷里?!袄系淖模〉囊?,我前輩子咋世來,進錯門的嫁錯人?!备侍鹛鸢涯鞠侨拥?,拍拍手,嘴里罵罵兮兮地擰著腰肢進去了。
林連武一見林中秋,就要拔腿跑,被林中秋攆上去,一把拉住。林中秋生氣地說:“背一遍《弟子規(guī)》二篇?!绷诌B武擰著頭說“不!”這時候林連文跑出來,站在哥哥前面,肯求父親:“我替哥哥背吧,我能背過的?!睕]等林中秋說話,就背過手,熟練地背道:“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zé),須順承……”林中秋一把拉過林連武,指著林連文,怒道:“聽見了嗎?你是怎么做的,把手伸出來!”林連武毫不猶豫地伸出了他的右手。林中秋從掃帚上抽出一根竹條,狠狠地朝林連武的手掌上抽了七八下。林連武臉上的肌肉變了形,眼淚在眼睛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就是沒有掉下來。任月霞早控制不住,揩著淚水往屋里去了。當(dāng)她再次出來時,林中秋拂袖而去。林連武站在原地,對林連文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會背?”隨即他的口里快速地背誦著:“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叫須敬聽父母責(zé)須順承……”
任月霞過去去抱林連武,卻被他用胳膊推開。他繼續(xù)在背:“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如說復(fù)諫號泣隨韃無怨……”任月霞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她看到林連武的臉上已掛了兩行清凌凌的淚。
這天晚上,林家大院每一個人都沒有睡好,先是甘乾義,鬼逼一樣地敲門。甘乾義剛走,警察隊吳隊長就帶人進了雙廟。剛走不大工夫又是保安隊的人,氣勢洶洶地沖進林家大院,連豬圈、廁所都不放過地搜尋甘乾義。保安隊的人走后,林中秋舒了一口氣,準備繼續(xù)休息,不料剛熄燈躺下,門環(huán)又被叩得山響,惹得全林家堡的狗都叫起來。林家大院的人無一例外被吵醒,氣得他們一頓亂罵。老魏把門杠剛一抽,幾名別動隊員就沖了進來。林中秋和林雙鎖陪著笑臉帶著他們從每一扇門、每一個角落里仔細地搜過,就像蓖子梳頭一樣,惟恐漏過一個蟣子。直到真的沒發(fā)現(xiàn)什么,才罵罵咧咧地離去。
也就是這一夜,他從甘乾義的口里得到了一個消息:書眉于昨夜被人劫獄……
雨晴在警察隊吳隊長的陪同下來到了關(guān)押母親的小監(jiān)房。門被人撬開,地上扔著被鋸斷的腳鏈。就在前天,岳縣長還告訴她向上級申報證據(jù)不足釋放母親出獄的請示馬上就要批下來了,她的母親馬上就要自由了?,F(xiàn)在卻節(jié)外生枝,出了這事。雨晴哇哇大哭著闖進會議室,連拉帶搡地把岳縣長拽了出來。岳縣長很生氣,說我正忙呢,怎么這么不懂事。雨晴在大庭廣眾之中對岳縣長又踢又罵,岳縣長大為惱火,命令人將雨晴架起來關(guān)在了一間小黑屋里。保安隊的黃隊長安慰她說:“夫人請理解,岳縣長這兩天事都湊到了一起,焦頭爛額,正煩躁不安呢?!睋?jù)他們說,就在書眉被劫獄的第二天早晨,他們發(fā)現(xiàn)財政局長甘乾義把軍餉席卷一空,不知去向。岳縣長已指揮別動隊、保安隊、警察隊搜捕去了。他正為這事惱火,她這一鬧無異于火上澆油。
雨晴回到家里時,已是疲憊不堪。一進門,岳縣長就嚷:“說的好聽,你媽她不是共匪,會有人劫牢?甘乾義本來就有通匪之嫌,這下更進一步證實,你媽就是被他給劫跑了。你倒好,整天纏著我哼哼嘰嘰說你媽冤枉,阿拉為了你,向上面拍了胸脯,這下子阿拉成了什么了?阿拉他媽也成了包庇紅匪的嫌疑了……”雨晴哪里受過如此待遇,她捂著耳朵跑了出去。
獨自走在積雪的街上,雨晴傷心極了。她覺得岳縣長原來根本就沒有幫母親出獄的誠意。她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后有“吱吱”的踩雪聲,走了好一會兒,這聲音一直在她身后響著。雪后的瑞川縣城,偶爾只有一兩個人縮頭縮腦地匆匆走過。街道顯得空曠而落寞。雨晴不由停下來,扭頭向后看去,只見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不近不遠地跟在他身后,他留著寸頭,脖子里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吹剿囊荒撬查g,雨晴幾乎失聲喊叫起來:“曹子軒!”
“雨晴,我跟了你好一會兒了,我看到底是不是你?!辈茏榆幙觳綌f了上來,萬分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興奮得眼里放光:“是雨晴,你長大了,成熟了,我簡直都不敢認了。”雨晴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曹子軒的手掙脫了。曹子軒說他就住在前面不遠的小店里,并請她一起去坐坐。雨晴就點點頭跟著他走。曹子軒說他這次就是來看她的,他去了“元興隆”,發(fā)現(xiàn)換了人,就一個人在街上徘徊。他心里想,隨緣吧,如果能碰上就說明咱倆還有緣。
“嘿嘿,真的就碰上了!”
兩個人到了客棧,曹子軒給雨晴拿出兩個桔子,雨晴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她好奇地拿在手里不知是咬呢還是剝呢,曹子軒說這是南方產(chǎn)的,他特地為她帶的。雨晴放到嘴上去咬,又苦又澀。曹子軒笑了,他接過去給雨晴剝開了外面的皮,露出了一瓣一瓣的果肉。雨晴卻賭了氣,一把推開:“什么破東西!我才不吃呢?!辈茏榆庨L嘆了一口氣:“你不應(yīng)該在這方小天地里自得其樂。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十二月九日我們在西安舉行了紀念‘一·二九’運動示威游行,通過請愿迫使東北軍實行兵諫,逼蔣抗日,最后中共與蔣進行了談判,準備聯(lián)合抗日!”曹子軒在地上走來走去,情緒非常地飽滿:“只要民眾一條心,中國人就不會做亡國奴。”
雨晴茫然地望著曹子軒,半晌無語。曹子軒說了半天才將頭轉(zhuǎn)向了雨晴:“跟我去西安吧!雨晴,在那里有火熱的生活、壯麗的理想……等抗戰(zhàn)勝利了,你可以上大學(xué),然后我們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沖動的曹子軒攬住了雨晴的肩膀,他的臉真摯而溫情:“雨晴,離開這種沒有愛情的生活吧,跟我走,我們永遠不分開。我會一輩子愛你!”雨晴把頭埋進了曹子軒的懷中,眼淚撲簌而下:“下輩子吧,子軒……”
“不,就這輩子,我一定要娶你!”曹子軒捧起雨晴的淚花臉,輕輕地吻了她:“雨晴,也許我會選擇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