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老家豫東平原，那時候農(nóng)村的樹種真多，不用說榆樹、柳樹、梧桐樹長滿了田間地頭，也不用說楊樹、梨樹、苦楝樹長滿了村前村后，就是那桃樹、杏樹、蘋果樹也都是一片一片地綠樹叢蔭，即使是柏樹、松樹、櫻桃樹，也經(jīng)常三五成群，裝飾著鄉(xiāng)村的田地，既不讓人驚奇，也不讓人稀罕?；睒涓瞧椒驳孟衩膊惑@人的莊稼漢，沒有人過多注意，也沒有人特別在意。雖然槐樹是那么多又那么普通，但每當槐花盛開的時候，槐樹在我們的心中，卻又有一種不可替代的感情了，那時候我們由于貧窮和落后，我們根本不懂得欣賞槐花的美麗和詩意，只是覺得槐花成了美食的一部分，讓我們填飽了肚子，而且改善了生活。
　　 那時候，也就是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吧，我們的語文老師曾經(jīng)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讓我對槐花的“槐”字有了永遠難以忘記的印象。那一天老師給我們講了一個諷刺知識分子的故事，那時候的故事除了諷刺地主和惡人，就是諷刺知識分子。老師說：從前有一位教書先生，由于沒有真正好好學(xué)習(xí)，因此經(jīng)常在教書過程中念錯字和別字。有一次，一位學(xué)生指著一本書上的一個“鬼”字，問老師，這個字怎么念。先生給他說，這是個“鬼”字。這個同學(xué)又問他一個“魂”字。先生給他說，這個字也念“鬼”，并且給他說，這是在云中的鬼。學(xué)生又問他“魏”字怎么念，先生說，還念“鬼”字，并且解釋說這是當委員的鬼。后來，這個學(xué)生又問先生一個“槐“字，先生說，以后見到帶鬼的字，都念鬼?；?，就是在樹上上吊死的鬼。學(xué)生聽先生講了很多鬼字后說，他明白了。我們聽了老師講的故事，都似懂非懂地笑起來。我們那時候正是學(xué)習(xí)的階段，語文老師講的故事，每句話我們都能記住。從那以后，雖然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沒有鬼，但我卻深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總相信這片土地上有各種各樣的鬼。幾十年給滄桑歲月過去，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才真正的明白，真正的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特別是這種人要有權(quán)有勢，就會為害一方，禍害百姓。但自從那次老師講了這個故事之后，我卻永遠記住了這幾個字的讀法和用法，并且對槐樹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槐樹是北方農(nóng)村非常常見的樹木，它既可以靠種子傳播，也可以靠樹根延伸生長。小時候，在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只要有槐樹的地方，四周總會有幾棵大小不一的槐樹，因為槐樹的根只要延伸到哪里，哪里就會生長出新的槐樹幼苗?；睒溆酌缟L很快，一個春天就可以長出一米五到兩米?？粗掳l(fā)芽槐樹幼苗成長的那個速度，我常常想起的詞就是朝氣蓬勃、充滿活力。槐樹身上長滿了刺，人們不小心常常會把手扎破流血。我們小時候撿拾柴火，碰到槐樹樹枝，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手扎了。但雖然已經(jīng)很小心了，有時候也免不了被槐樹上的刺扎住。我們老家把槐樹上的刺叫做“葛針”。
　　 小時候，槐樹真多，有一部老電影叫做《槐樹莊》，我們那時候聽上去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那時候我們村里的槐樹就有幾百棵，如果算上小樹苗，會有上千棵之多。槐樹從來不挑選生長的地方，無論是大路邊還是小河旁，不管是田間地頭還是房前屋后，或者磚縫之間，或者墻頭邊，只要種子落下或者樹根延伸所到之處，槐樹就會茁壯成長。
　　 每到清明前后，槐樹就開始開花了。這些槐樹，喜歡溫暖的陽光。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槐花絲毫也不甘落后，它們就像聽到了花神的召喚，爭先恐后地競相綻放。起初，只是在嫩綠的枝葉間冒出一個個小巧玲瓏的花苞，像是藏在葉間的秘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花苞逐漸飽滿，鼓脹起來。這槐花開起來既不像牡丹也不像玫瑰，它們都是一朵一朵地開放，而槐花是一串一串地開，一嘟嚕一嘟嚕地開。終于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清晨，一串串潔白的槐花掛滿了枝頭，宛如串串晶瑩的玉墜，又似繁星點點墜落人間。槐花開放的時候，有一種特殊的清香，非常濃郁。
　　 我家住在村子的西頭，院墻外邊就是一片槐樹林?；睒淞蛛m然只有一百多棵，但棵棵都已經(jīng)有碗口粗細，而且高度都有四五米。槐樹林的主人是村東頭一位老爺爺家的，但經(jīng)常在槐樹下乘涼吃飯拉家常的卻是我們村西頭的及家人。每當槐花盛開的時候，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甜香，那是槐花獨有的芬芳，清新而又馥郁，絲絲縷縷鉆進鼻腔，沁人心脾，讓人瞬間沉醉其中。在我家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那位老爺爺家的槐樹。一走進那片槐樹林，仿佛踏入了一個綠色的森林。潔白的槐花層層疊疊，從枝頭一直垂到樹干開叉的地方，如同一道道天然的花簾。微風(fēng)拂過，花簾輕輕晃動，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似雪花般輕盈。
　　 猶記當年的我，總是約上幾個小伙伴去夠槐花。我們并不去勾長在我家院子旁邊的槐花，而是找村子里開得最旺盛的槐樹。那些已經(jīng)幾十年或者上百年的老槐樹，就像一位勤勞善良的老爺爺一樣，端坐在那里。經(jīng)常是我和蘭橋兩個人爬上樹去，有時候是一小枝一小枝地往下夠，有時候就會把杯口粗細的樹枝拉斷，掉到地上，讓小伙伴們摘撿。那幾個小伙伴則在樹下興奮地呼喊著，跳躍著，爭搶著掉落的花枝。拿到花枝后，便迫不及待地摘下一串槐花，輕輕剝開那嫩綠的花托，將花蕊放入口中，細細品味那甜絲絲的味道。槐花既可以生吃，也可以蒸炒炸煎。家里的大人們根據(jù)自己生活的經(jīng)驗，有時候是蒸槐花，有時候是炸槐花，有時候是做成槐花餅，有時候是做成槐花菜卷子，有的家里則會把槐花曬干后，包槐花餃子。我們老家的槐花菜卷子，一般人肯定不熟悉，那是用面粉搟出一張張就像鍋底大小的薄面片之后，把槐花一層層卷進去，然后上鍋去蒸，蒸出來用刀切開，一大塊一大塊的，有點直接入口，也非常好吃，講究一點的還要砸出蒜泥，拌上辣椒，吃起來更是有滋有味，美感十足。當年的我，并不是一個十分機靈的孩子，卻特別喜歡爬樹，不管多高都不害怕。爬上槐樹，也需要一定的技巧，既要夠下來很多槐樹枝子，還不要被槐樹上的刺扎住。這一點，我們一群小伙伴里，只有我和蘭橋兩個人可以做到。夠了很多槐花之后，樹枝可以燒火，樹葉可以喂養(yǎng)，槐花被帶回去做美食。那時候，最多的美食就是槐花菜卷子，既省時又省事，吃起來爽口，又充饑頂飽。我總是只要一點點槐花，因為在老家，只有姥姥和我兩個人。姥姥經(jīng)常想盡辦法，讓我吃飽吃好。姥姥總是除了一般家庭吃的槐花菜卷子之外，還要做一些槐花包子，槐花餃子，讓我吃得津津有味。
　　 最為難忘的是有一年的清明節(jié)前后，父母親從外地回來，帶著我的兩個妹妹，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總覺得特別的幸福。有一天，我和蘭橋等幾個小伙伴又去一棵老槐樹上夠槐花，那些槐花，花蕾已經(jīng)半開，尚未完全開放，看上去一串串的槐花就像一串串的玉珠，奶油色的潔白，散發(fā)著清新的芬芳。我和蘭橋爬上槐樹，夠了很多槐樹枝。這些樹枝的頂端部分，都結(jié)滿了槐花。大樹下的幾個小伙伴幫忙捋槐花，不要葉子，不要樹枝，也不要茅草，只要那些鮮嫩半開的槐花。那一次，我拿回家很多，母親心靈手巧，給我們做了一次槐花餅?；被炞龅媒瘘S焦嫩，看上去非常好看，吃起來味道噴香。我一連吃了六個。姥姥和父親也高興地吃了幾個。兩個妹妹每人吃了三個。我又拿出來六個，給村里那幾個小伙伴吃，他們幾個見了我母親做的槐花餅，來不及細品，幾口下了肚，都說太好吃了沒有吃夠。我回家又拿了幾個，他們又分著吃了，看樣子還不夠吃。我說不敢再拿了，害怕家里人訓(xùn)我。其實我們的姥姥和父母親都是熱情好客滿懷慈悲的人，一輩子從來都是自己只要有都舍得給人家，才不會訓(xùn)我吶。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回憶起當年母親做的槐花餅，依然覺得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當年和我一起夠槐花的那些小伙伴，如今也都年過半百了。半個世紀的歲月滄桑，一切都變化得讓人還沒有來得及品味，就恍然而過，就像我們乘坐的列車，雖然經(jīng)過了很多車站，但印象最深的車站，只有起點和終點。
　　 想起槐花，我就想起了我的親人，想起了那些同年時代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