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阿黃(小說)
鄉(xiāng)村的夏日傍晚,是溫馨而浪漫的。寶石藍的天空輕輕流淌著火紅的夕陽,悠閑的云朵下,是幾只晚歸的水牛,牽著水牛歸家的牧童身上滾一身泥,赤著腳走在兩畔都是青草的路上。這時,一個女孩燕子般從牧童身邊飛過,輕快地在天地間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歡快的笑聲像銀鈴似的。她叫小年,周三有家的第三個女兒,她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小年欣喜地跑回家報喜,這是她生命中的大日子,改變一生命運的日子,她最希望家人能夠跟她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木制的柵欄門一推就開,進得門來,一眼就能望見黑瓦紅磚的房子,房子前有個偏廈,偏廈有兩間,一間喂豬,一間養(yǎng)阿黃。阿黃其實并不一定需要這么一間屋子,它睡覺不挑地方,隨便往哪里一蜷,瞇上眼,就能美美地睡一晚。但是小年固執(zhí)地給了阿黃一間偏廈,還特意給阿黃鋪了個小毯子。小年心疼阿黃年老,腿又瘸。
“阿黃,阿黃……”小年一疊聲喚阿黃。往常,阿黃一定會搖著尾巴,一瘸一拐地跳出來迎接她,可是今天,卻始終不見阿黃的身影。小年感到奇怪,走到偏廈看了看,阿黃不在。小年以為阿黃出去玩了,便也不在意。
到了阿黃住的偏廈,小年忽然起了一點小心思,她想看父母能不能猜出她拿到錄取通知書了。偏廈邊有根黃瓜藤,結(jié)了許多黃瓜,小年摘下一根,也不洗,在身上擦擦就往嘴里塞。小年笑吟吟地站在黃瓜藤邊,大聲喊:“爸,媽,我回來啦?!闭麄€院子都回蕩著小年歡快的聲音,仿佛一只只美麗的蝴蝶,在院子里翩翩起舞。
好半天,媽才出來。媽見了小年,便道:“回來了?”
“回來了,媽?!毙∧晷Φ酶_心了。
“哦,來吃飯吧?!眿屍降卣f,絲毫沒覺出小年的異樣。今天小年多開心啊,這張臉,從小時候起,何時笑得如此燦爛過?
“媽,今天有件好事情,你猜?!?br />
“你撿到錢了?”
“不是,是一件大好事?!?br />
“那我可猜不出了,咱家還能有啥大好事?”
“不是,媽,你有沒有覺得我今天跟平常有些不一樣?”
“不一樣?”媽看了小年好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小年的鬢角上沾上一片葉子。媽說:“你摸摸你的頭發(fā)吧?!?br />
媽這是在說啥話呢!小年瞪了媽一眼,撇了撇嘴,想說一句氣媽的話,但是話到嘴邊,想想算了。高中三年,自己成績并不好,媽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夠考上大學,也不能怪她,誰能想得到自己發(fā)揮那么超常呢?何況今天畢竟是個好日子,她包里還放著燙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呢。她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從六歲剛剛進爸媽家的門開始,她就想著離開。她是她媽親生的,但是父母并不喜歡她,一是她出生時胎位不正難產(chǎn),害得媽生了兩天兩夜生不出,后來又大出血差點死去,二是算命先生說她的命硬,克父母。當年他們看小年不順眼,還在月子里,就把她送到外婆那里去了。直到小年六歲,要讀小學了,父母才勉勉強強把她接回來。
接回來也就接回來了,不過是添雙筷子的事兒,衣服鞋子從來不用買,撿兩個姐姐的舊衣服穿穿,也就長大了。小年從小便感到自己不受歡迎,父母的好耐心好脾氣似乎都給了兩個姐姐,到了她這里,便只剩些殘燈冷火。這些年,陪伴小年的只有阿黃。阿黃雖然瘸,瘦,但是只要有它在,小年就從不感覺孤單。小年出門,阿黃遠遠地跟著;誰欺負小年,阿黃就奔到誰面前,朝誰憤怒地齜牙;家里只有小年可以摸它的淡黃的毛發(fā),其他任何人要摸它,阿黃都會跑得遠遠地,若是那人還不死心,阿黃干脆瞪圓眼睛,要跟那人干上一架。
“阿黃,阿黃......”小年又大喊兩聲。媽這時正往屋里走,聽見小年喚阿黃,突然站住了,回頭看小年,似乎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外面陽光燦爛,屋子里卻是黑乎乎的。媽此時站的位置,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陰影。
雖然媽什么話都沒說,但是又似乎說了很多話,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更是要人命,小年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阿黃,它,會不會......頓時,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小年快步追上媽,拉住媽的袖子,想要掏出媽沒說出口的那些話。不知是自己用力太猛,還是媽受了驚嚇,總之媽的身子晃悠悠地像要倒似的,幸虧兩條腿錯亂幾步后,終究還是穩(wěn)住了。媽怒道:“小年,你要干什么?”
小年道:“阿黃,它怎么了?”
其實這時已不需要媽再說什么了,屋里傳來的狗肉香把什么都說清楚了。小年一把將媽甩開,沖進里屋,只見爸和二舅正端杯飲酒,桌子中央一個爐子缽,爐火通紅,缽子里的肉“咕嘟咕嘟”地翻滾。小年像被施了魔咒一般呆愣在原地,五官似乎失去了效力,眼睛模糊,耳朵也聽不清楚。小年感覺自己被溺在水中,不能呼吸,連求救的聲音都發(fā)不出。這似乎只是一剎那的事情,但小年感覺這恍恍惚惚的時光仿佛異常漫長,待她清醒過來,她發(fā)現(xiàn)爸和二舅都在看自己,二舅甚至在招呼她來坐下吃飯,媽則早已給她在桌邊添了一幅碗筷。
“你們把我的阿黃怎么樣了?”小年吼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說話。
小年痛心疾首道:“你們怎么吃得下去?”
見小年這樣說,爸和二舅都放下了筷子。媽道:“小年,你怨我們,我們也知道。不過,農(nóng)村里養(yǎng)狗,是為了看家護院,如果它看不了家護不了院,那還留它干啥?你看我們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養(yǎng)魚,是不是都是為了一口吃食?阿黃老了,又瘸,養(yǎng)著也沒用了,還不如殺了吃肉,給你二舅補補。你二舅這些日子晚上老起夜,聽人說狗肉能夠治這毛病。”
小年聽不得這話,氣得要命。阿黃是普通的狗嗎?大人,真是健忘,并且心狠。當年她發(fā)燒到四十多度,是阿黃硬扯著赤腳醫(yī)生過來給她打了一針,才撿回這條命。還有,阿黃是她六歲從外婆家回父母家時,二舅送給她的,二舅還跟她說要好好對阿黃,不要傷害它。
媽盛了一碗飯,遞到小年手中,催小年坐到桌上去,別鬧,還說實在喜歡狗的話,讓二舅再捉一只來養(yǎng)就是。小年眼淚嘩啦啦掉,將飯碗往地上一甩,然后頭也不回地跑回自己房間。
小年好恨!這些年,他們大人一直忙忙碌碌,走得太快,她跟不上?;蛘哒f,他們根本就不想讓她跟上。她是他們唯一想甩掉,卻又甩不掉的存在。小年只好跟瘸腿阿黃一起慢慢走,一起長大。在小年的眼里,阿黃不只是阿黃,更是她的伙伴與親人,而在父母和二舅的眼里,阿黃,就是一條狗罷了。是狗,就沒有靈魂,就無需對它產(chǎn)生情感。他們給了阿黃生命,也奪走了阿黃的生命。他們將阿黃的一生做成一個閉環(huán),讓它成為狗,僅僅成為狗。
哭完一場,小年開始收拾衣服鞋襪,她將大學錄取通知書放在袋子的最里邊,拎著袋子便出門。出門時恰好碰見媽,媽問小年去哪里,小年說去遠方。媽問什么時候回來,小年說說不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媽一把抓住小年的胳膊,說你別走,這里是你的家。小年慘然一笑,掙脫媽的手,頭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小年飛快地上了前往縣城的班車,她打算先到縣城找個旅館住一晚,第二天再買票去省城。傍晚的班車在夕陽的余暉中飛快地馳騁,在農(nóng)村簡易公路上揚起萬丈塵土。小年靠在椅背上,憂傷地閉上眼睛,不知為什么,阿黃的影子一直在她心里晃,揮之不去。阿黃從來懂事,小年吃肉,它就在門邊趴著,從來不會涎著臉走到小年腿邊要吃的,小年扔個骨頭,招呼阿黃來吃,阿黃得了令,便快樂得什么似的,起身搖著尾巴,將骨頭咬到一邊,慢慢享用。阿黃膽子小,家里有只大公雞,老是要啄阿黃,阿黃竟然怕它,見它一來,便撒腿就跑......
想著想著,小年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在寂靜的車廂里,小年不敢發(fā)出抽泣聲,她怕別人以奇怪的眼神看她。忽然,車里有些騷動,有人打開窗戶朝外面望,原來,在班車屁股后的漫天塵土中,有一輛摩托車正不要命地追著班車,開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后面還坐著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開車的男子使勁兒地按喇叭,女人則把手揚得高高的,焦急地大喊:“停車,停車!”他們的樣子,有點像電影中的孤膽英雄,黃色的塵土是最好的底色,他們用飛馳般的速度詮釋著生命的壯烈。小年也回頭看到了這一幕,這一瞧,瞧得她心頭一驚,那是二舅和媽!她偷偷抹抹眼淚,把窗簾拉上。
車里有些人起了興致,故意攛掇司機把車開得快一點,想看電瓶車追尾的囧狀。司機是個年輕男人,最受不了別人言語相激,居然真的把車開得更快。車內(nèi)有些人把頭伸出去,朝摩托車大喊:“你追得上嗎?哈哈哈!”大家似乎都在期待著什么。
摩托車果然開得更快,簡直要飛起來了。開車的男子鉚足了勁兒往前沖,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小年不由得心里一緊。
車內(nèi)人鬧得更厲害了,有的人猜測他們想坐車去縣城,有的人猜測車里有小偷,偷了人家東西,現(xiàn)在他們追過來要;還有人猜測這開車的家伙是個歹徒,要攔路搶劫。
“開快點,快點?!睅讉€黃毛興致勃勃地催司機,“快被摩托車追上啦?!?br />
“夠了!想要人命啊!停車!”小年沖著車內(nèi)大喊一聲,仿佛往滾沸的鍋里加了一瓢冷水,車里暫時地安靜了下來。
“剛上來就要下去,什么毛?。 彼緳C嘀咕道。
“你管不著,我又不是沒給車錢,停車!”小年怒道。
班車不情不愿地在路邊停了下來,小年下車了,一切都消停了。剛才的喧囂仿佛一場夢,世界又回復到平靜的樣子。
小年站在原地,看遠山,看稻田邊的房子,看班車駛?cè)サ姆较颍撬豢匣仡^看一眼摩托車。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媽和二舅來接自己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等一會兒一定會跟著他們回家去。但是,她絕不會主動回頭去看他們,去喊他們,有些事情,過不去就是過不過,不可原諒就是不可原諒。
路旁長著一叢美人蕉,在風中搖曳。它們一半開,一半落,一半在枝上,一半在地上,一半生機勃勃,一半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