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管四爺?shù)拿孛埽ㄐ⌒≌f)
人人都說管四爺是個有秘密的人。管四爺?shù)拿孛苤荒芪嬖谛睦?。就像老槐樹緊緊捂住了一壇酒,老槐樹朽了,酒就灑了。就像一面墻壁牢牢捂住了一件珍寶,墻倒了,珍寶也碎了。
有秘密的管四爺是一個很低調(diào)的人。低眉順眼做人,低頭彎腰做事。連小孩子也不敢斥責(zé),連最污臟的叫花子也不敢得罪。
饒是這樣,“四清”運動時,管四爺還是被拉出來批斗。因為他是生產(chǎn)大隊里唯一的地主。不斗他斗誰,不批他批誰。管四爺就被斗壞了,起不了炕,只能臥在炕上,還時??┭?br />
他七歲的兒子就在旁邊看著,看著眾人毒打爹爹,看著爹爹從高高的批斗臺上一跟頭栽了下來,滾得滿身塵土??粗┏龅难獕K染紅了衣襟,小臉嚇得煞白。管四爺?shù)膬鹤娱L大后,和管四爺一點都不像。管四爺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段風(fēng)光的日子。那時的他意氣奮發(fā),干脆利落,很有鄉(xiāng)下老財主那樣的氣派??纯磧鹤樱谌饲拔ㄎㄖZ諾,說不出幾句連貫的話??晒芩臓斢X得這樣好,這樣就不會有人盯著兒子了。他自己就被人盯怕了。
病稍微好點之后,管四爺就上了趟縣城,親自找了縣委書記。說自己是開明地主。集體合作時就把五十畝地、三圈羊、兩圈駱駝全部主動上交給了國家。當(dāng)時縣上的領(lǐng)導(dǎo)還親自表彰,把他樹立成積極支持合作社的先進分子。管四爺向縣委書記細細說了自己被批斗的事。書記讓秘書查檔案資料,了解到管四爺說的情況屬實,就親自把他送回去。囑咐大隊隊長批斗管四爺可以,但不要毒打他,讓他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力爭早日把他改造成一個脫胎換骨的好社員。
從此以后,管四爺再沒有遭受過那樣的毒打。在大大小小的批斗會上,他還是被社員們捆綁著,戴著壞分子的高帽子,接受社員們的責(zé)罵、審問。
社員們最關(guān)心的是,管四爺有沒有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交給國家。當(dāng)初管四爺上交得那么痛快,連一點遲疑也沒有,這不合常理啊。肯定還有更多更好的財貨被管四爺藏起來了。地、羊、駱駝、農(nóng)具這些明面上的東西,管四爺上交得干干凈凈。越是干凈越讓人懷疑。于是,管四爺就成了一個有秘密的人。他夜里偶爾到地頭轉(zhuǎn)一轉(zhuǎn),社員們就懷疑管四爺在那塊地里埋了什么寶貝,那塊地莫名其妙就被翻了個遍。
有秘密的管四爺就更老實了。他佝僂著腰,腰上勒著一根麻草繩,一瘸一拐地走,想把自己縮進大地里。似乎,也只有大地不會用懷疑的眼光來審視管四爺,逼著管四爺說出那些莫須有的秘密。
管四爺?shù)拿孛芘c他發(fā)家有關(guān)。管四爺?shù)淖嫔鲜来毟F,到管四爺出生的時候,家里更是一貧如洗。少年時的管四爺饑寒交迫,餓得實在受不了,就離開了老家,不知去了哪里。幾年后,管四爺回來了,回來后就打樁子蓋房,張羅著買地娶老婆。再后來,管四爺?shù)牡卦劫I越多,羊也越養(yǎng)越多,還養(yǎng)起了駱駝。管四爺家里的長工也越來越多了。農(nóng)忙時,他的家里和地頭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把管家大院撐得風(fēng)光十足。山里的羊和駱駝常年都是長工在管著,管四爺只是偶爾進山看看。
其實,揪住管四爺不放的,恰恰是他們管家的人。管四爺?shù)母绺缭缭缛ナ?,留下了十歲的兒子。管四爺當(dāng)時家大業(yè)大,不缺一口吃的,就把小侄子接到家里來養(yǎng),還讓他跟著先生識字讀書。侄子長大了,管四爺給他娶了妻子,讓他另立門戶,去過自己的日子。
每逢運動,管四爺?shù)闹蹲涌偸亲钕忍鰜?,指名道姓喝問管四爺,追著逼著讓他交代還藏了什么寶貝。因為立場堅定且毫不留情地批斗管四爺,他侄子一直是社員中的先進分子,深受公社領(lǐng)導(dǎo)的器重。還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啊,活脫脫就是中山狼!所以,管四爺常說:“寧栽榆樹子,不養(yǎng)侄兒子。”
管四爺富了,又窮了,窮得徹徹底底,窮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女兒生病了,咳得震天響,燒得糊糊涂涂,只能喝點焦小米熬的水或者鴿子糞熬的水當(dāng)藥。管四奶奶叨叨,有存貨嗎,拿出來吧。管四爺不吭聲。兒子好不容易尋了門親事,女方家要彩禮。兒子說,爹,有存貨嗎,拿點出來啊。管四爺還是沒吭聲。
管四爺走得突然,一跤跌倒了,就再沒醒過來。兒子和女婿湊錢把他草草下葬了。
管四爺?shù)拿孛芫统闪擞肋h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