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有光的地方,心不一定會亮(散文)
一
三奎躺在土炕上,皮包著骨頭的黑紅色臉頰,隨著體溫的下降變得蒼白。包大嫂再次摸了摸三奎的身體,對三奎媳婦說,“人完全咽氣了,喊人給穿衣服吧,再不穿身體就硬了?!?br />
三奎的媳婦眼神躲閃,紅著眼拉過13歲的兒子跪在三奎的頭前,給三奎磕了三個頭,隨后喊來村里專為過世人穿壽衣的老人。
三奎的一生,就這樣被五層壽衣包裹起來,抬進了為他搭建的靈堂里。
二
無論春夏,一身灰白色西服,花白的頭發(fā)落滿灰塵,黑色的布鞋被泥污掩蓋,也成了灰白色;走路慢得如蝸牛,一步一步地數(shù)著走,仿佛走快一步,就忘記前路走過的步數(shù);與媳婦一同下地干活,媳婦從地頭干到了地尾,又從地尾干到地頭,三奎還在地頭的三分之一處“忙碌”;無論媳婦怎么打罵,都不吭一聲,面部表情永遠是堅硬的木訥包。這是精神沒出現(xiàn)問題時的三奎。
上身中山裝,直筒褲熨得筆直,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齊油亮;已掉漆的紅旗牌自行車擦得一塵不染;笑口常開,遇到村里人,無論男女,無論大人小孩,都趕著打招呼,發(fā)香煙;從大隊小賣部到鄰村小賣部的路上,“奶奶,你聽我說……”的樣板戲詞,一字不落地從他的口中傳出;他家的房頂上,七八十年代用來播放廣播的大喇叭連接唱機,革命時期的樣板戲一首首地在村里響起。村里人知道,三奎的精神又出現(xiàn)問題了。
三
上世紀四十年代,三奎的父親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軍四散奔逃,三奎的父親逃散后,一路討飯回到了家,在族人的幫助下,娶妻生子。三奎是家里的老三,身前有兩個哥哥,身后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在那個人人奔跑于溫飽線上的年代,他們兄弟姊妹能活下來,已很幸運。
三奎沒上過學,行動力較之別的兄弟,有些遲緩,在生產(chǎn)隊干活,總也拿不到高工分,后來,生產(chǎn)隊長看他老拖后腿,就安排他去放牲口。一次趕牲口下河喝水時,不小心被騾子踢到了腰部,從此后,走路貓著腰,更慢了。
七十年代初,革命樣板戲在大隊巡回演出,大隊的禮堂里,他隨村里的伙伴一起去看樣板戲,看得上了癮。起初只在本大隊看,后來就追著到相鄰的大隊看。為此,沒少挨他爹的打。后來,從同伴們口中傳出,三奎相中飾演《紅燈記》中李鐵梅的那個姑娘了。那位姑娘的家與我們大隊相鄰,身材苗條,喝戲嗓音洪亮,過了白塔河就到她家了。他們說,每次演出散場后,三奎不顧伙伴們的嘲笑,尾隨姑娘去鄰村“踩點”。
伙伴們說這些的時候,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情竇初開的年紀,心房一旦住進一個人,是會生根的?!都t燈記》里飾演李鐵梅的角色,就這樣住進了三奎的心,一住就是一生。
到了談婚的年齡,精瘦木訥的三奎,再加上家庭的清貧,經(jīng)媒人介紹的對象,一波一波地看完家道,就沒了下文。三奎的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甚至對沒看中他的那些姑娘們,報以少有的微笑。
家道看了不少,家里的雞也被媒人和看過家道的女方及家人吃了不少。眼看三奎三十好幾了,他的父母急眼了。
家鄉(xiāng)有個規(guī)矩,哥哥姐姐不成家,弟弟妹妹是不能成家的,怕弟妹們成家了,哥哥會打光棍,還有,三十好幾還沒個媳婦,要被村人笑話的。于是,三奎的父母托人從外村找了媒婆,又經(jīng)過好幾次看家道后,給三奎說合了一樁婚事。
看家道的那天,我也去了。那個時候我還小,我們家和三奎家門對門,聽說三奎家又來了看家道的,興奮得不得了。要是三奎的父母(我的堂叔堂嬸)高興,會給看熱鬧的小孩每人發(fā)一顆或兩人發(fā)一顆糖。我們跑進他家的書房,一向吝嗇的堂叔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顆糖,讓我們到門口玩。
三奎的婚事說成了。那天看家道時,他家里擺放的椅子桌子,還有被褥等,都是從別人家借的。我想,堂叔讓我們出去玩,是怕我們認出其中的一個椅子或桌子是我家或別的小朋友家的,就給了我們一顆糖,好轉移我們的注意力。
四
三奎結婚后才發(fā)現(xiàn),他娶的媳婦是個“悍婦”。心情好的時候還能好好說話,誰要是惹著她了,身邊有啥拿啥,不管頭上身上就招呼過去;干活是個急性子,拉車上坡,別人要緩三次才能拉上去,她一口氣不歇就拉上去了,三奎的父母很喜歡這個兒媳婦。就苦了三奎了,本就慢吞吞的性子,隔三差五地挨打,有時鼻青臉腫,有時走路一拐一拐的,遇到人問起,也不說話,低著頭就走開了。
后來,村里人發(fā)現(xiàn),三奎時常在白塔河的橋洞里睡覺,尤其夏天,干完活休息時,三奎躺在白塔河橋的二洞里。從河灣吃來的風,從橋洞的左面進去,又從橋洞的右面出來,很涼快。村里年齡大的人看到,走過去對三奎說,“穿堂風吹多了會中風,回家睡去吧。”
三奎不聽,依然睡在橋洞里。沒過多久,三奎中風了,左邊的手和腿不聽使喚。三奎的媳婦找來了十一姥姥,在指尖上放血;胳膊、腿上扎針。后來雖然能走路了,但行動比以前更慢了。
就在三奎中風后的半年,某一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村里響起了革命時期唱過的樣板戲。村人被吵醒,很好奇是誰家放的。有好事者,尋著聲音找到了三奎家。
他家的房頂上立一根木桿,木桿上綁著消失了很久的大喇叭,聲音就是從久違了的喇叭里傳出來的。
好事者三五人,推開三奎家的門,看到一向邋遢木訥的三奎,穿一身嶄新的中山服(結婚時穿過的);平時如毛氈,舍不得洗得頭發(fā),梳洗成背頭;腳上的皮鞋擦得錚亮,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氣十足。
看到有人進門,三奎笑嘻嘻地迎上去,拿出香煙挨個發(fā),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大了三倍。
村人多為叔伯兄弟,看到他這樣,有些摸不著頭腦,問,“奎哥,你這是怎么了?發(fā)財了?”
“大隊讓我當廣播播放員了,看,喇叭找到了,也架起來了,唱機也接上了,就差搭戲臺了?!比視康淖雷由希胖慌_唱機,幾十張唱片疊放在唱機旁,唱機開著,播放的是《紅燈記》里,李鐵梅的唱段。三奎的媳婦坐在土炕上,一邊臉紅腫,一看就是被打的。
“走,趕緊去問問陸爸爸,這是怎么回事?。俊?br />
我那些堂哥恍恍然地來到了我家,問父親,“三奎哥放廣播,您聽到了吧?他說是您讓他當大隊廣播員的?!?br />
“前兩天他來大隊,說是借喇叭,還說他要當大隊部的播放員。這都什么年代了,喇叭放在庫房里都落灰了,誰還聽廣播。后來,經(jīng)不起他的糾纏,就把大隊庫房里的喇叭和唱機讓他拿走了?!?br />
“我們去看了,三奎哥貌似中邪了,不但把自己收拾精干,還敢打他女人了?!?br />
“你們去找他的弟兄們商量一下吧,前兩天他去大隊,我就看他不對勁。小泉村里曾經(jīng)飾演過李鐵梅的那個丫頭的老子,昨天找來了,說是三奎去他家鬧了,要找他家丫頭談談呢?!?br />
這無疑是個炸裂性的消息。果然,就在當天,村人看到穿得得體的三奎,騎著那輛破舊但擦得油亮的自行車過了白塔河,去了小泉村,一路上哼唱《紅燈記》里李鐵梅的唱段。
那段時間,三奎不分晝夜的“工作”,白天騎著自行車四處奔忙,晚上把行李搬到白塔河的橋洞里,早上天剛蒙蒙亮,大喇叭又在他家按時響起;他日漸消瘦,但精神卻越來越好,在小泉,本村、大隊部的路上,來來回回要走十幾趟,一天只吃一頓飯,有時一頓飯也不吃。
媳婦忍受不了他這般折騰,找到三奎的二哥哭訴,“他爹走了,大哥又在嘉峪關,你要不管,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
三奎的二哥喊齊了他的兩個弟弟,商量著要把三奎送去醫(yī)院檢查,再這樣折騰一個月,人就折騰沒了。
三奎送去醫(yī)院時,好幾個人都按不住,最后用綁豬的方式綁著去的。醫(yī)院看到這情形,不收,建議讓送去精神病院。
于是,三奎被綁到了精神病院。
三個月后,三奎出院了。比綁去精神病院時胖了不少,神情木訥,與最早的三奎形象吻合。三奎的弟兄們松了一口氣,警告三奎的媳婦,“不要動輒打罵,如果再有下次,我們就不管了?!?br />
半年后,三奎家的房頂上又架起了喇叭,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唱詞壓住了三奎媳婦的打罵聲,村里又出現(xiàn)了騎著自行車,穿中山服的忙碌身影。不同的是,這次沒人再去尋音訪人,三奎的弟兄們也沒有再去綁三奎,只是再次警告了三奎的媳婦,讓她善待三奎,別事后后悔。
當人們少了獵奇的心后,就只關心自家的一日三餐。樣板戲的唱詞從什么時候沒有的,沒有人關心,也沒人去在意;三奎忙碌的身影從什么時候變成走路佝僂的小老頭形象,也沒人去記住,去看,去問。
父親注意到了,嘆口氣,“奎老三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他的父母對他關心不夠,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娶的女人又是個母夜叉,奎老三性格懦弱,女人太強了男人抬不起頭來,不好;最重要的,是他對當年飾演李鐵梅的那個丫頭執(zhí)念太深。人啊,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要看清自己的本質,和自己不匹配的,趁早放下,和他現(xiàn)在的女人如此,和那個飾演過李鐵梅的丫頭也如此。
五
三奎躺倒的時候,家里沒有人。
早起,三奎的媳婦喊三奎去地里刨土豆,喊幾聲了,沒見三奎應聲,隨手拿起身邊的鐵锨,在三奎的身上拍打了好幾下,就去刨地里的土豆了。
從早上到晚上,三奎的媳婦和兒子天生,都沒回過家。晚上回來,媳婦看到三奎還睡在土炕上,就來氣,邊罵邊操起笤帚就打在三奎的身上。三奎沒吭一聲,媳婦又要打,13歲的天生看不下去了,奪過母親手里的笤帚扔到地下,說,“你讓爹去干活,你看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能站得起來嗎?爹都一天沒吃東西了,你打他都不動了?!?br />
三奎的媳婦轉身踢了天生一腳,罵罵咧咧地去做飯了。吃飯時,天生把飯端到土炕前,叫,“爹,飯熟了,起來吃飯?!苯泻脦茁暎鼪]動靜。天生放下碗,搖晃三奎的身體,三奎的身體如一具木偶,硬邦邦地,搖不動。天生有些怕,急忙喊他的娘。
三奎的媳婦跑過來,搖晃了一下三奎,看沒動靜,又用手扒拉三奎的臉,才發(fā)現(xiàn)三奎已沒了氣息。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下,幾分鐘后,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