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白云生處(散文)
汽車沿著山腳向上盤行,左轉,右拐,爬坡,過橋,駛過翠綠的竹林,駛過高聳的云杉,我就這樣走進大山深處,領略山里人不一樣的煙火氣。
我已年逾花甲,半生以來見過許多崇山峻嶺。我在泰山之巔觀日出,佇立黃山迎客松前賞白云,亦騎著高頭大馬霧里登上煙雨崀山,坐著筆直高聳的扶梯直抵莽山峭壁之上,甚至在新西蘭徒步二十公里,翻越了湯加里羅活火山……照理說,我這也是走進了大山深處,不該在大山里有何感慨。但是,我曾經走進大山深處不過是觀風景、賞山色,從沒有見識過大山深處的人家,以及可以粗略了解到他們的生活。金秋十月,我在觀山賞景的過程中,無意間觸碰到山里人生活一角,感悟油然而生。
我這是第三次來到云南德宏州的盈江縣,故地重游,已經沒有多少新鮮感了。但是有一個名字叫做詩蜜娃底的地方,因為路途遙遠前兩次始終未能成行,這次我和妻子決定包車前往。在云南的縣城里,都有一種農村公交車,私人經營,政府補貼,以改善村鎮(zhèn)到縣城的交通狀況。統一的車型,七座小面包車,沒有固定發(fā)車時間,坐滿就走。我們與一位姓張的女司機商議四百元包半天她的車去詩蜜娃底,順道參觀傈僳族山寨下勐劈和龍門古鎮(zhèn)。計劃是中午十一點半來賓館接我們,快到點時張師傅來電話說,有一個剛生小孩的女人和家人要坐車回家,是否可以同車同乘,包車費降為三百元。我心想,省下一百元錢,還能與人方便,何樂不為呢,便答應了。
車來了,有三人已經在車上坐著了。一對看上去去不到二十歲的夫妻,女的抱著剛出生的嬰孩。另一位也就二十出頭的女人是夫妻倆的嫂子,顯然她是來陪護的。車子開不多遠,嫂子下車去菜市場買菜。我很疑惑,問張師傅,村里不是種菜嗎?干嘛還要在縣城里買菜?在我的印象里,農村應該是這樣的,幾間瓦房,屋前屋后種著青綠的蔬菜,院子一側是豬圈。想吃肉了,就奔豬圈殺豬,想吃菜了,就去地里摘幾棵。張師傅大笑,不是笑我沒文化,大概率是笑我沒見識,她說山里沒有菜,什么東西都要來縣城買。說話間,嫂子回來了,左一包右一包沒少買,其中一包是花菜,足有五六棵,大概花菜更容易儲存,可以多放兩天。
車子又一次啟動,轉個彎停在一家賣烤鴨的店前。張師傅隔著車窗喊著,老板來兩只烤鴨。老板選鴨子剁成塊放佐料,包好遞過來。我坐副駕駛的位置,張師傅說放你的座前吧。這下可好,一路焦香撲鼻,令我垂涎欲滴?,F在可以去我心心念念的詩蜜娃底了吧?沒想到,五金店門口又一次停車,嫂子下車買了一把菜刀。我聽說滇西人都是慢節(jié)奏,妻子也說過,九點上課,九點半人能來齊了就不錯了,這回我算是長見識了,果然是慢條斯理的。
車子終于駛出了縣城,一座座山巒從車窗外閃過。秋天的盈江像一位過了知天命年齡的漢子,來時不動聲色,去時了無痕跡。中午時分,太陽高照,二十五、六度的氣溫讓我覺得恍如夏日。我和妻子從內蒙古來到云南,烏蘭察布、鄂爾多斯等地山林正渲染著明媚的金黃色,不加掩飾地宣告秋天的到來。眼下的盈江,如果不是透過樹林的縫隙瞥見已經枯黃的玉米秸,我會覺得這里依舊如春似夏。杉松、榿木、樟木、綠竹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高大喬木聳立山坡,把一座座山染成墨綠色,間或一片片翠綠,那是一人多高的甘蔗林,密密實實,整齊劃一。
那對初為人父人母的小夫妻比較青澀,基本上一路無話,倒是那嫂子快人快語,而且普通話說的特別好。妻子說,你們是傈僳族,我認識的一位朋友也是傈僳族,她姓“早”。嫂子接茬說自己就姓早,還說傈僳族有姓曹、胡、熊等。妻子追問,是雄壯的雄嗎?嫂子回答道,是狗熊的熊,惹得一車人笑個不停。其實,她不是說笑話,傈僳族生活在高原山區(qū)、叢山密林中,解放前以狩獵、采集為主,其姓氏多來自大自然中的植物與動物。比如,姓曹的源自草,姓胡的源自虎,姓余的源自魚,所以姓熊的,真的是源自狗熊。
汽車已經在山里左拐右拐地跑了很長時間了,我以為他們快要到家了。這時,妻子像發(fā)現新大陸似的,指著林中大葉子的植物問道,這是什么植物?嫂子說,是草果,山里沒有太多土地,除了種稻子、玉米,就是在林下種草果了。草果既可以作調味香料,也是一種中藥材,生長在高海拔地區(qū)的疏林中。嫂子說,我們一家人年收入有十萬元左右,主要來源于種植草果的收入。那夠用嗎?妻子是打破砂鍋問(紋)到底。嫂子說,夠不夠用的,我們每年都要去廣州打工,賺錢貼補家用。我暗自思忖,怪不得她說話利利索索,普通話說得也好,這是走出大山深處歷練的結果,須知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傈僳族還處在游耕和狩獵的生產生活狀態(tài),貧窮與困頓籠罩在高山峻嶺間。
車子繼續(xù)沿著山路爬升,車道兩邊除了茂密的綠色植被,沒有村寨房屋,如果不是偶見路邊停放的摩托車,和一位背著砍刀的漢子走在路上,我難以相信這里會有人類活動的氣息。張師傅說,那幾輛摩托是寨子里的人們騎著來山里干活的。這說明寨子應該在不遠處了,說是不遠,車子仍然蜿蜒地開出二十多分鐘后,我們終于見到了寨子,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寫著兩個大字“大寨”。
張師傅一邊把車停在一家食雜店門前,一邊對我說,我就是這個寨子的人。然后,她亮開嗓門用方言喊著一位在晾曬稻子的女人,女人撂下農具走過來,從張師傅手中接過那兩包烤鴨。兩只烤鴨翻山越嶺輾轉幾十公里,終于有了一個歸宿,而我鬧騰一路的饞蟲也就此消停了。我下車,到晾曬稻子的場地看看,四塊大塑料篷布上攤開一片褐黃色的稻子,米粒長而飽滿,幾位農人正忙著翻曬。場地的一角晾曬的則是紅紅的果實,有點像大棗,我猜想這一定就是草果了??磥沓说咀泳褪遣莨?,再就是甘蔗,這里的確沒有蔬菜,難怪嫂子要買那么多花菜。
我以為嫂子等人已經到家了,誰知道當我上車后,發(fā)現他們還坐在車里。我悄聲問張師傅,他們家還很遠嗎?張師傅說,不遠了,就在前邊。車子啟動,輪子發(fā)出異樣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路面是用水泥塊插花式鋪成的。張師傅說,我們這里不下雪,但有霜,這樣鋪路結實還防滑。在一個岔路口,張師傅把車拐向左邊的路,下坡,七扭八拐。我估計很快就要見到村子了,便四下張望,然而除了迎面撲來的山體,我連一個屋檐翹角都沒看見。我忍不住問道:“你們家還有多遠?”
嫂子說:“從岔路口算起,有十多公里?!?br />
見我驚訝的樣子,她接著說:“我們這不算最遠的,前邊山里有個村到大路要二十多公里呢?!?br />
略微停頓了一下,她又說道:“現在好多了,都是水泥路了,以前是非常難走的泥巴路,泥巴路你走過嗎?”
這最后一問,簡直是拷問靈魂之問。我這半生,不能說沒有走過泥巴路,但走十公里的泥巴路,而且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我斷然沒有這樣的經歷。我在“江山文學網”上經常會讀到文友的散文,他們在文中講述如何克服困難、走出大山的經歷。我能理解他們的不易,卻沒有想到走出大山的路,竟然如此遙遠。我仿佛聽到南宋謝靈運的吟誦:“故鄉(xiāng)路遙遠,川陸不可涉?!保ā兜巧鲜纳健罚?br />
行車這么長的時間,加上路途顛簸,我忽然有了尿意,便隨口問道有廁所嗎?嫂子笑著說,要么忍著,到我們村里方便,要么就感受一下山里的“野廁”。我還是選擇忍耐,轉過一個山腳,迎面是一座石牌坊,上書“渣子嶺”,他們終于到家了,那個在縣城里出生的寶寶也別無選擇地回到大山深處。
一處山洼里,白墻藍瓦的屋子錯落其間。房子都是統一的樣式,嶄新明亮,顯然是政府規(guī)劃修建的,過去的茅草房、垛木房早已無影無蹤了。目測一下,估計有幾十戶人家。其實,“渣子嶺”不是村的建制,應該是村民小組一類的,這片藏匿于群山之中的洼地隸屬于盈江縣勐弄鄉(xiāng)勐典村。我們隨著他們走進院子里,為的是用下他們家的廁所,免去“野廁”的尷尬。幾間房子是兄弟兩家與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一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從屋子里跑出來。這個小孩是嫂子的兒子,只有兩歲,撲閃一對大眼睛很可愛,可能是因為媽媽沒在家,爸爸不夠上心,整得像個小泥人似的。他們一家人團圓了,我們也就告辭了,今夜山里會傳出一陣陣新生兒的啼哭,注定要打破山野的空寂。
張師傅說,從現在開始就是你倆游山玩水的時間了??墒牵覀冞€有許多問題要問,比如山里孩子如何接受教育,山里能不能收到快件,會不會整體搬遷到縣城里……張師傅一一回答,孩子們上學離家比較遠,需要住校,快件只能送到“大寨”那里,送不到村里,至于搬遷,上千年的傳統習慣,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想想也是,我在瑞麗市勐秀山深處的戶瓦山寨里,曾經問過一對老年夫婦,怎么不到縣城里兒女家???他們說,喜歡住在山上。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依照適者生存的說法,可能我們覺得住在城市里生活方便舒適,而山里人更喜歡深山的自在和云端上的日子。
回放歷史,傈僳族幾乎在一個很長的時間段里,隱匿于深山峽谷中,鮮為人知,與世隔絕。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昔日貧窮、落后的傈僳族人民開啟了新的生活,實現了歷史性的飛躍。山色景致常在,卻換了天地。
汽車從“渣子嶺”駛出,走的是另一條路,一路爬坡。抬頭看見大團大團的云朵浮動在山巔,白云依戀著大山,大山凝望著白云。忽然想起唐朝詩人杜牧的詩《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過去我一直理解這首詩,體現著空靈和唯美的意境,甚至幻想自己能在白云生處過著神仙般的日子?,F在看,我完全誤讀了這首詩。
白云生處的人家,不單單是唯美的意境,還有千百年來的艱辛困頓、生生不息、頑強拼搏的現實。每一個都無法選擇出生在繁華都市,還是白云生處,就像那個剛剛出生的寶寶一樣。但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或在白云生處不懈努力,或是走出大山闖蕩打拼。我堅信,在一個和諧共生的國度里,山里人家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張師傅說,詩蜜娃底到了。遠望,眼前竟恍如仙境。
2024年10月30日寫于云南德宏隴川縣